鹌鹑(104)
怒目,獠牙,断舌,黑洞洞的嘴。
穿了身厚实繁复的袍子,看不出身材,但身高不矮。
那个总是站在高杰身后耳语的影子也不矮。
所以这就是了吗?
刘海都快垂到口罩上沿,而在这刘海后面,李白一双眼睛瞪得生疼。他的心也跳疼了,身手披着杨剪来找他时穿的那件夹克,樟脑的味道依旧冷冽,使人呼吸平缓,握刀的手可以被宽大衣袖盖住颤抖,但是,情绪,这种东西,在自己面前是盖不住的。他在愤怒吗?在委屈?在忐忑在沮丧在恶心在悲痛?在犹豫不前?当他终于站在此处,看到眼前的这个人……他无法描述现在的感受,好像也体会不清,更别说心有预料了。他本以为自己会开心到需要憋笑的程度,血是热的,黏的,喷溅到脸上,他才能大笑出声。可是现在,他的嘴角动弹不得,他只是站在这里,看着那张脸。
红面具是寡言的,甚至有些木讷,声音被那么闷着,听来也又低沉又微小,他招呼两人往里走。李白紧紧跟在杨剪身畔,穿过空荡荡的院子,四面墙两面是土垒的,一面是篱笆,只有一面有房间,门前种一棵树,门后一间小屋,木窗木门都有雕花,也都是伤痕累累,仅从手电照明范围来看,倒确实种老建筑的古朴。
只有这一间屋子可以住人,李白用余光瞥着杨剪的眼角,他相信杨剪也已经注意到了。
而这屋里也是简陋至极,屋角堆了一箱箱用塑料布盖着的破烂儿,细看全是李白从侦探那儿高价收影印的传单,已经褪了色,没有一点香油味儿,那个和“特朗普”合过影的神台上面灯烛都灭着,只有挂在半空的白炽灯泡亮度不稳,连了台老旧的手动发电机,照着神台上白脸黑身的两尊塑像。
日月大神。
左有菩萨的慈眉善目,右有弥勒的喜笑颜开……
和照片里一样。
与记忆中更相同。
就是他们。
李白的汗已经湿了一背,忍着剧烈的呕吐欲,他默默瞧着红面具缓慢地移动身子,坐到屋子另一角带着可疑污渍的床上,拍了拍床沿也朝自己招手,那意思大概是要给他把脉,或者做法?李白听到窗外扑棱棱的,有山鸟在这静夜中扇动翅膀……或是蝙蝠?有什么所谓。从前趾高气扬,现在落魄至此,却还是要死。无法原谅。一定要死。李白清晰地看到自己心中并无恐惧,也无慌张,只余下一种完全透明的坦然,杨剪在看着他,看到他的心了吗?看到他的魂?他终于可以笑了,口罩下面无表情,但他的魂就是在笑的,也有力气拖动这副累赘似的身体,迈开步子,走到床前,一刀扎在那个血红假脸下面,扎透他的脖子。
然后回头对杨遇秋说我不欠你的了。
问杨剪你会不会好好爱我。
不对,是告诉杨剪,你可以不爱我了。
在杀人前的这一分钟,李白才学会真正把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上——他恍惚明白,自己不能勉强杨剪去爱一个站在这位置上的人,更不想在做了这件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后,再把它当作被爱的理由……那简直是要挟,我为你杀了人,所以你要爱我……?李白忽然间不想把爱这个字弄得太沉太宽泛了,就像他不想待会儿喷出的血溅到杨剪。
他们是同谋吗?他们本该如此吗?多浪漫的一个词,可是现在想到它,李白就会软弱。所以不要再犹豫了,也不要再想未来,李白把重心放在右脚,抬起拐杖,一步还没迈出去,忽然听到杨剪说:“别动。”
他的肩膀被重重地按了一把,随后杨剪就从他身旁经过,径直走向床前,“还没看出来吗?他是假的啊。”
他说得淡极了,但李白听得差点站不稳,只见红面具一下子绷起劲儿来,那股慢悠悠的迟缓全然不见,急惶惶往墙角缩了缩,缩不下去了就蹿下床面想往外跑,被杨剪拽住,领子兜头勒了脖子,咔嘣一声,大概是胳膊脱了臼。接着他又开始胡乱嚷嚷,如动物一般叫喊,比李白想的尖锐许多,杨剪却没事儿人似的把他托到神像跟前,摁上桌台,只听脑袋狠狠磕在铺了黄布的台面,有根蜡烛都震倒了,他两只手都被绞在腰后,膝盖一软,就这么用下巴挂在神台边缘,直挺挺跪倒在地。李白已经蹦到神像之下,站在他跟前,杨剪也没有耐心再用手去铐人,膝头顶他的背,踩实他的小腿,一把掀了他的面具。
格楞楞,漆成鬼脸的木雕滚落在地了。
露出的是一张全是青春痘的,孩子的脸。
第68章 九十九
李白问:“过去多少年了。”
杨剪说:“十一年。”
李白又问:“他为什么看起来还不到二十?”
“二十二了!”红面具——暂且叫他花袍子吧,把嗓子压低了大吼,可他的声音和语气却愈加暴露了他的稚气未脱。
杨剪的声音仍旧淡淡的,只是陈述事实:“所以当年他还是个小学生。”
李白怔然,盯住那张脸上的痘痕,眼睛一眨也不眨,他甚至上手去抠了抠,抠出了血也险些被花袍子狠咬一口,这才收回手来。
“原来不是他啊……”他顿了顿,一个“哥”字堵在喉头,“我们找错人了。”
杨剪匆匆看了他一眼,接着就立马转回花袍子身上,方才得拧开这人的下巴免得他真把李白的手指咬断一截,现在又得把人摁住踩稳了,别让他拼死扭动几下就从手下溜走,杨剪显得很忙碌。但也就是在那不到半秒的一瞥中,李白看到关切,好大,也好浓,没有任何克制抑或掩饰,源于一瞬间的冲动,也只在昏屋里发亮。
这样的眼神李白已经许久没有见过。
杨剪在担心他,是一种来不及修饰的本能反应,不是“貌似”,也不是“好像”,他终于看透了一回。可是担心什么?大概是怕他情绪崩溃,当场大哭出来吧。
可是李白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笃,笃,他把自己撑到塑像前,抬头凝视,也听见杨剪问:“雕塑是从哪来的?”
果然连“神像”都不肯叫,果然是杨剪。
花袍子紧闭嘴巴不打算回答。
杨剪又道:“你也听到我们找错人了,人家那大仙当了十几年神医,你戴面具装个屁啊,幸亏发现得早,要是耽误了我弟治病我不还是得找你算账?现在问什么答什么,咱们两边儿都好过。”
李白差点忘了自己求医的幌子,可杨剪却是一点也没暴露,现在听来还真像那么回事。这回花袍子不安静了,却也没说什么有用的——至少在李白耳朵里他吼出来的那几嗓子都是辨不出含义的音节,凶得很,怎么听怎么像骂人。
杨剪却笑了:“哦,你不是这边的人,四川的?”
花袍子僵了一下,本就面露菜色,听了这话可谓面如死灰,“雕像,原来就在这屋头,关你球事哦!”脖子梗得高高的,他的表情又怯懦,又夸张,“找错就找错了,神戳戳的,鼓到老子跪勒里扯筋,有他一个神医,还不允许有老子一个了哦!”
杨剪的笑意更浓了,有那么几秒,李白甚至感觉他是真的被逗出了乐。他从地上翻出卷塑料捆扎绳,把花袍子摁趴在地上,自己的膝盖就抵着他的后背,年头久了塑料发脆,绳子也上下左右地捆了十来圈,再要李白蹦过来,扶了李白一把,帮他把拐杖头顶在花袍子腰后,就这么把人固定住了。
李白认真执行任务,聚精会神地把全部体重都压在那根拐杖上面,很用力。隔了那么厚的几层衣裳,花袍子还是被戳得吱哇乱叫,杨剪却继续跟他闲谈着,用起了四川方言,流利得匪夷所思。李白只懂一些贵州话,虽有共通但还是千差万别,这导致他既不能完全听懂杨剪的问题,又无法理解花袍子大多数的回答,只觉得自己脚下这人稍微老实了些,仿似没了力气,絮絮叨叨地不敢无视任何一句问话。
约莫五分钟后,杨剪看过了这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具,也从一个破烂写字台的破烂抽屉的深处翻出了一个旧旧的塑料文件夹,打开来看,有两叠零碎钞票,一些火车票据,还有一张身份证。
“确实二十二,”杨剪只拿出后两者看了一遭,接着就把它们塞回去,放回那个抽屉,“一六年九月才坐火车来这边。”
这话明显是对李白说的,花袍子却跟得了理似的又开始骂骂咧咧,没骂上几句,杨剪拍了拍手上的灰,蹲回他身后,手肘抵在他颈后用力按了一下,他就软绵绵的一动不动了。
“晕了?”李白胳肢窝都支疼了,还是不敢挪开自己的拐杖。
“三小时能醒。”杨剪摸进他袖口,扳开他的手指,拿过他的西瓜刀,给这花袍子解绑,李白愣了一下就跳开了,他看着杨剪割开塑料绳,把刀拎在手里,似乎不准备还回来。
“……你放心我不会滥杀无辜的。”李白吸了吸鼻子。
“那走吧?”杨剪说。
“你们刚才说了什么?”李白一动不动,“你的四川话,是支教的时候学的?”
杨剪点了点头:“也会一点客家话,一点彝语。”
李白却还是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杨剪,被什么东西刺伤了似的,眼皮上下眨了眨,眼泪就这么从眼眶往腮边滑,洇湿了口罩,“那你们刚才,都说什么了?”
杨剪被他这两行眼泪惊了一下,李白会哭,这着实没什么好意外的,但他刚才实在是冷静得要命也配合得要命,忽然弄这么一出儿,自然让杨剪蓦地没了辙。胳膊两边都有拐杖占地方,也不好把他往外面拉,只得在旁边站好,又像搂又像拍地,杨剪揽了揽李白的肩膀,“我是骗他我在四川当过兵,认识人,不跟我说实话就有人找他算账,”语速也放慢了,杨剪轻声说,“就问了问他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一六年高考落榜了,大专也没钱上,听说有个远方舅舅在这边弄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也没有小孩,他就跑到这边投奔了,结果找到这间屋子,蜘蛛网都结了几层,也不知道屋里人跑哪去了,墙上挂了几个红面具,他就挑了一个继承衣钵。”
“那这个房子,就是红面具本人的吗?”李白努力咽下哭腔,在杨剪肩头抹了抹眼睛,“他那个舅舅,是不是红面具。”
“听描述是的。”杨剪顺势把他往门口带,“在苏浙和福建混过,也在北京混过。”
李白静下来,也不再抽噎。刚才的眼泪他差点没察觉,先前惦记的又打了水漂,这两年费劲打探到的线索似乎也成了废话一条,挫败,头脑发蒙,这些当然是有的,他觉得自己折腾这么久还不如杨剪简单问上几分钟有效,听不懂的对话也让他头皮发麻,被排除在外,这种感觉太可怕了,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至于哭,也不该哭,这只会把他弄得更像一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