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55)
杨剪在哪儿呢?办喜事用的金色大厅在进深最远的那一间,李白走了好远,四处张望,结果等真瞧见一个疑似杨剪的影子,他又跟被人踩中了尾巴似的溜到一根大理石柱后了。不光要躲,还要蹲着。
果然是杨剪,一手挽着李漓,被一群细菌团簇在中央,大概是校友,他们在说母校的事,李漓被逗得咯咯直乐,捂着嘴拍杨剪肩膀。杨剪也笑,笑得很放肆,很爽朗。
李白闭上眼,捂住耳朵。太猝不及防了,几小时前那人提住自己领子时通红的双眼浮进视线。这是同一个人吗?李白想不明白。
是杨剪问他能不能有点尊严,好像他的低微,也是他的切肤之痛。
也是杨剪走过这里,目不斜视地路过他,春风拂面地搂着一个新婚前日出轨的女人。
爱原来真的这么可怕。
李白毛骨悚然,杨剪走远后,这恐怖也无丝毫减淡。想象自己是一摊细菌会让他在人群里好受一些,他就这么缓缓挪进了长廊尽头的金色大厅,不想被杨剪看见,又想离那人近点,他挑了最前排最边缘的一张空桌子,早早在桌边正襟危坐。也不能说他是掩耳盗铃,毕竟旁人也被他骗了过去,桌上很快添了人,有几个生面孔,并未对他产生怀疑,还客气地对他点头问好,还有两个杨剪的老同学——那位“林黛玉”被他对象找回来了,他们要更加友善,知道俩人闹掰了,他们俩还安慰开解,说你现在才二十岁,还能遇上许许多多的人,弄得李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和他们微笑。
他明明没有伤心!他应该没有露出心如死灰的样子吧?他就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回想刚刚,他怀疑自己碰上的杨剪是个假的,所以得留下来确认一下。好在进展十分顺利,李白安静地隐匿在人群中,毕竟没有人怀疑有谁会顶着这样一张面孔,未受邀请,跑到这里图谋不轨。
他也没想不轨,什么菜他都不会吃的,如果有人赶他走,说位子坐不下了,那他可以蹲在地上。有时候他能远远地瞥见杨剪的影子,忙碌地张罗着什么,还是方才的样子,是泯然众人的圆熟,他就告诉自己,太远了,你看岔眼了。终于磨到了十二点出头,离吉时仅剩几分钟时,还是没有人冲上来赶他走,让李白惊讶的是杨遇秋回来了,居然也被分到了这一桌,靠近中间的那两桌,半个位置她都没有。
原来咱们差不多。李白冲她笑。
杨遇秋不点头,不答应,很快发展成不敢看他,脸色煞白地埋头发短信打电话,可似乎没有人接听。“姐,”隔了小半张圆桌,李白把双手拢成喇叭,轻轻开口,“我哥已经准备上台了吧,肯定没空接你电话啊?”
“小白……”杨遇秋哆嗦着嘴唇,放下手机。
“嘘,”李白眨眨眼睛,“来了。”
时间的确到了,杨剪准时出现在台上,而李白的目光也避开一切干扰,全部聚焦于他。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甚至没往这边看上一眼,李白知道,杨遇秋跟邻座若无其事地耳语闲谈,拙劣的演技,想把方才的尴尬盖过去,李白也知道。
但他全不在乎。
他抱着最后那点希望,就想看看,站在台上的,到底是不是杨剪。
很快他就得到了失望。有多少希望,就换回来多少。在这铺满鲜花、仿佛由花瓣筑成的大厅里,一个男人站在花路尽头,等待,再等待,一身的世故幸福,这本身和李白无关!……但他偏偏有那样一张脸,几小时前还在李白面前,被戾气和痛苦涂满;他偏偏还有那样一头黑发!未曾走形,曾流连于李白指间。
这不可能吧?李白把手里攥化的喜糖丢在地上,哥哥,别这样笑啊,别这样收起了一身的刺去抱她,别用你算相对论的墨水写请柬,别温顺地接受这一切,别执迷,别忍气吞声,别相信别发誓别爱她!
别做我这种人。
可拥抱还是发生了,接下来,就要是戒指,就要是接吻。
李白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切,耳鸣不止,流下两行泪来。所有的疼和冷,所有漆黑的黏稠的缩成一团的夜,缠在他心脏里太长太久,被瞬间挖出,晾在这一对新人之下暴晒。太阳和他说,没有人要这些东西,没有人要你。可他本来也没想让人要啊?他想忽略,想把它们埋到死,但他失败了啊?挖出的空洞没有人管。
到底是哪来的孤魂野鬼钻进那副身体,把杨剪挤走了……他已无法说服自己继续这样想。这一切都太真了,真得让他无法不去恨了。
“等一下!”
他被自己这声吓了一跳,一刹那间,所有人都看向他,但他还是站着。
“哥哥,我今天没别的意思,”他走向杨剪,拽着杨遇秋的手,听见自己在说,“就只是想问问,你跟姐姐为什么每次都把我抛下了?”
杨剪静静看着他。
跨上台阶,本来就没几步距离,杨遇秋想挣脱,被李白狠狠扽到踉跄。李白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我一直想不懂,就很困扰。”
“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好吗。”杨剪说。
他居然步子都没动,还跟新娘胳膊贴着胳膊,肩并着肩,只是皱了皱眉。
哇。李白想。
皱眉,你一直都太会皱眉了。
“小白咱们下去吧,小白乖,咱别做傻事啊。”杨遇秋跟哄小孩似的,众目睽睽,她朝杨剪使完眼色,又朝李白使,全身的力气都在把他往下拉,“听话,我知道你最听你哥话了。”
这副甜得腻人的嗓子,这种温柔到无辜的口气,进入角色可真够快的……进入李白笑意愈深,他想吐。
“我不!我做错了什么?”他知道杨遇秋已经没法独自躲回座位上了,干脆甩开她手腕,没工夫对她,只是直勾勾看着杨剪,他说出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话,听到了,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这样想,“你们当年从老家逃出来的时候不带我,让我在农村里被那老家伙折磨了将近十年,现在你们一个个的,好像也都跟我不认识似的,哥哥结婚,我没有请柬,刚才在桌上姐姐都不和我说话。到底为什么?就因为我跟你们不是亲生的吗?”
杨剪还是很安静,微微收着下巴,他注视面前的拉扯,竟有种若有所思的意味。
李白却快要被他的沉默打垮了,越要垮,也就越愤怒,“哥你怎么不说话了?”他一把推开企图抱住自己的杨遇秋,又往前迈了一步,“今天是你结婚的大日子,嫌我在你老婆面前给你丢脸了对吗?就像以前你们嫌我太小,不肯带我走一样,对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小白,”杨遇秋又一次凑了上来,她还在替代杨剪说那些漂亮话,“你是我们的弟弟,我跟你哥从来都是这么想的,当年我们不带你走,是没办法,杨头风把你看得太紧……”
“是,”李白阴恻恻地笑了笑,大声道,“把我捡回来,就是喜欢我呀!他还传给了我独家手艺,他们都说我手艺好,可是哥,你满意吗?再好我也就是个破剃头匠,你说是吗?”
杨剪似乎终有动容,他想走近些,却被新娘死死拽住,这让李白完全没了停下来的念头。
“你知道吧,他一死我就逃了,我第一个想的就是来找你,没钱,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去打工,住的地方到处都是洗头房,我跟一群妓·女住在一起,这你不知道,”李白背过手,小小的步子迈得轻巧,丈量自己离杨剪有多远似的,颇有些俏皮,“白天我出去上班,不知道谁用我的床,弄得全都是被男人抓下来的长头发,晚上,隔一条帘子,隔壁女的被嫖·客拿烟头烫得哇哇叫,我吓死了,就总是在脸上弄出点伤,难看一点,免得被说像女的,被他们盯上。这种时候我还是在想你……”他笑得哧哧的,走到近在咫尺的位置,又逐步退了回去,简直就是个小孩子,“所以你可千万别对我不满意呀哥……你当时看我过来,是不是就在嫌弃我了?”
“你现在说这些不合适。”杨剪忽然开口。
哇!李白心跳得怦怦的,像吃了兴奋剂,终于回魂了?这种铁青的眉宇,这种厌倦并拒绝一切的神情,和今天凌晨的才是同一个人呀。
“姐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杨遇秋怎么又来凑热闹了,“咱们下去慢慢说好吗?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哈哈,后悔!”李白笑得停也停不下来。
杨剪终于向他走近,却还是冷冰冰的:“听她的话。”
“听她的话?她是我什么人?”李白厉声道,“我要你求我!”
“……”隔了两步,杨剪驻步,定定望着他,“我求你。”
李白愣了神,肩膀都缩了缩,他不允许自己这样,他必须说下去!“哦,你求我,你原来也会求我,求人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求你的时候你怎么做的?”他甚至不敢让自己的声音比方才低上一点,好像那样,就会暴露他的退缩,他早就把他的全是退意的心脏扯出来过,用两只手捧着,给杨剪看上面的洞,可是杨剪好像已经不想再看了,刚刚他话音一落,还叫了声他的名字,是要他适可而止么,那他就给所有人都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错,又能不能停,“我今天站在这儿,就是要让大家都看清楚,你们姐弟俩跟我是一样的,我们是一种人!我们谁也不比谁清高!”
这话说完,杨遇秋已经不再执着于把他拉走,躲到角落背对着众席位蹲着去了。仔细看,是在抽泣。你终于知道害羞了?可我已经不会了,李白想,转身正对台下,脸上已不见泪痕,也没了刚刚癫狂般的笑。他微微弯着眉眼,一字一句地说:“大家应该已经听出来了,我是他们弟弟,只不过是抱养的,我本来是孤儿。所以我姓李。杨遇秋,我的姐姐,本来叫杨萍,还有你们今天的新郎官,一直叫杨剪,十五年前从家乡的村子逃到了北京,当时我只有五岁吧,杨剪八岁,杨遇秋十三岁?然后就断了联系。”
“我在村子里过得很苦,杨头风,我们仨的爸爸,变成我一个人的。他是个剃头匠,是个疯子,他说他爱我,说我是他最器重的儿子,可他的爱却使我疼,我手上、身上,被剪子划得全是口子呢,还有笤帚、木板、编篾子的竹条,它们打出的伤我都能辨认!打完我,他就边喝酒边哭,说对不起,说他就剩我了,然后喝完这一瓶,把我关进柴房里再打一顿。我敢问为什么,那就第三顿。可我猜哥哥姐姐也过得很苦,他们这么小就跑到北京,孤苦无依的,吃什么用什么?住在哪儿?”
他侧目望向杨剪,坦然地耸耸肩膀,“你看,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