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46)
这些都办完了,离起飞还有两天,李白坐在他的红沙发上开始消磨时光,只有他一个,为了避免把某一个坐得塌出小坑,时不时他就换一个位置。没有睡觉,因为没有困意,看了十几部片子,情节都在脑子里混淆成一团,黑乎乎的拎不出一条线来,让人觉得憋闷,恶心,李白吃撑了,又跑去卫生间把那些让他不舒服的都抠了出来,然后漱口,洗干净手,用两只手打字,给杨剪发了一条短信。
五月二十四号,与最后一次联系正好隔了一个月。
毕竟话都说清楚了,再老去骚扰会惹人烦吧。
他说:我明天就走了,第一次坐飞机,有点紧张!
他又说:我把窗子都关上了,如果你有时间,回来帮忙透透气哦,隔两个月开两三天再回来关上就好了,我怕家具发霉。
最后他说:哥,我在外面害怕,可以给你发邮件吗。你不用回。
没过一会儿杨剪就回复了,四个字:一路平安。
李白低下头,盯着脚边的垃圾桶一动不动了一阵子,忽然笑了。这只装着一大堆零食包装果皮汽水罐的垃圾桶、它头顶玻璃茶几托着的那个塞满烟头的一次性纸杯、满地摆得横七竖八的绿酒瓶,其实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啊。
离别真是太真实了。
以前的那些女孩儿,她们跟杨剪的离别,也是这样吗?李白又忍不住去想,以一大堆惶恐和眼泪做开头,以一句“注意安全”“保重”“一路平安”做结尾。不对,完全不对,杨剪好像没有祝福她们,她们也没祝福杨剪,好像只有他自己这一次稍微和平一点?
于是李白认为,自己一定,必须,终归,是不一样的,他可以把希望放在这趟远行上,可以盼着回来后,改变些什么,发生些什么。
不这么想的话,他好像就活不下去了。
第37章 Ewedihalehu
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理论,说如果人经常做梦,不是睡得沉,而是睡得浅。杨剪总是在困得没法睁眼的时候入睡,有时候甚至是无意识趴在电脑前。由于工作室没有窗户,每每惊醒他看不见蒙蒙亮的天空,只能看见手表上警告似的指针,不敢再闭眼,赶紧站起来洗漱,大厦里的电梯还没开,他就走消防梯到楼下吹风,顺便吃点东西,以此给睡眠画上有效句号。
这种情况下,仅有的那短短几小时里,还有可能睡得浅吗?身体是有多不识好歹。杨剪难以验证那个道听途说的结论,他体内能够感知疲倦与否的系统也早就被咖啡打乱了,人总是越睡越困,可见休息的欲望是无穷尽的,能够控制住是他的幸运和本事,困扰他的只是——他做了太多的梦。
症状大概从七月初开始,或者六月末?这些梦在进行时是混沌的,醒来却能够忆起,并越来越清晰,总是占领一部分思绪,影响他的专注。实在是烦了,杨剪就站在镜前敲敲脑袋,好像能在里面看见一团白雾,你在搞什么?你滚出来啊,他对它说。
他居然也有对自己没办法的时候。
第一封邮件来得很突然。当时杨剪正在等实验室那边传回来一组参数,邮箱一响,发件的却是个乱码似的怪异用户名。
不是乱码,杨剪定睛一看,overheadthealbatross@hotmail.com,信天翁越过头顶,是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一句歌词。
他很喜欢这支乐队。
喜欢得能看到歌词就直接想起歌名,《Echoes》,一首时长二十三分钟的歌儿,这是那段约有两分半的前奏后唱起的第一句。
强烈的预感就在这时降落了。自己给李白听过这首歌?李白喜不喜欢。记忆竟然变得这么遥远了。邮件已经被拖向垃圾桶,鼠标却在这时松开,杨剪抬着食指,静静望着屏幕。参数传回来了,他把它誊上草图,写到最后一个数字,刚削的铅笔折断了,因此那个5比前面那串都要粗上一圈。
杨剪最终打开邮件。
时间:2007年6月21日(星期四)22:02
哥,最近过得还好吗?终于有一天休息,我进城找了家网吧,写这封信。邮箱是我刚刚注册的,界面都是英文,我也不知道自己操作对不对,到底能不能发出去啊。
现在我们这边是下午两点,没有同事和我一起出来,路上也没有人走路,他们都很懒,睡觉去了。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过,我去的是非洲!你没想到吧,叫摩洛哥,好像它在最北边离亚欧都很近?我是听别人说的,我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总之它一点也不非洲,城市离海很近,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方块小房子,平顶,窗户也很小,墙漆成纯白色,远远地看就像积木。
当地有很多白人,很多阿拉伯人,博尔特和乔丹那样的黑人就很少。他们喜欢吃海鲜,还喜欢建广场,建很高的尖头石碑,而且他们英语很差,我也很差,交流起来太困难了,我的美元不好用,但我不想换他们当地的迪拉姆,反正平时也没机会花钱。
到处都是游手好闲的大胡子,我走在街上和他们对上眼神,就觉得自己会被抢劫。我下了飞机就买了一把新刀。
剧组找了个影视城一样的地方取景,叫Ouarzazate(我好像拼错了),离城区挺远的,到处都是棕榈树和黄土,那些房子修得像宫殿一样,颜色像金字塔,里面有高墙,高柱子,画的全是壁画。我也没看过剧本,不知道他们要讲什么故事,从造型单子来看,好像是****人寻宝?主角都成天灰头土脸的。
我们睡在帐篷里,没有米饭可吃,每天都是辣椒酱和烤饼,演员每天都能洗澡,我们妆发组一周洗一次。
我以为在非洲会有狮子追着我跑,所以害怕,但现在没有,我还是想给你发邮件。那些片子里的大草原在哪里呢?是我来的这个非洲吗?现在应该是雨季吧,草长得有我腰高,羚羊在里面跳,河道里发大水,角马过河,把它踩垮。还有猴面包树,它的树干应该是甜的吧?想想就好饿。
要超时了,这边网吧好贵!我打字也太慢了,删删改改,觉得自己说的都挺没意思的。你会看到吗?今天就这样吧。
希望你一切都好。
当天晚上杨剪就梦到了角马过河,大地的震颤从脚底直通心脏,还梦到如李白描述般的海滨城镇,梦到博尔特扣篮,梦到坠毁在沙漠里的老式飞机。他自己就是飞行员,爆炸时的灼烧感模拟得也像真的,他被挖出来抬到担架上,灵魂蒸腾而起,他看见自己的烧焦的身体化成黑水,渗透帆布流上砂砾,瞬间就烫干了,发出嘶嘶碎响一如毒蛇吐信。
醒来他想起那本书,《英国病人》。他疲惫得就像瘫在床上被汉娜照顾了数月之久奥尔马西。梦又是从哪儿来的,书,邮件,自己的大脑。杨剪没空去琢磨,几天后他的账户收入一笔账款,他的一项设计已经投入生产,这笔钱就是从预订商那儿打过来的,虽然钱不多,订量不大,但也足够让杨剪投入全部精力了。
有了第一,人往往就会去等第二,这是一种自然产生的期盼。但杨剪没有,他把第一封邮件删了,至于第二封,他希望李白别给他发。
因为发来之后,无论经过怎样的考虑,他知道自己还是会点开。
那次点开得有点晚了,在邮件到达十多个小时之后,因为之前这段时间杨剪连轴转得焦头烂额,终于能喘口气了,眼睛再不闭上就要瞎了,他读到这段文字——
时间:2007年7月19日(星期四)15:41
好巧啊,这次也是星期四,以后我就继续周四给你发邮件吧!保持一个传统也挺好的。以后不用再跑去城里了,一个同事愿意借我笔记本电脑,虽然我跟她不是很熟……借一次算一次吧!等她不愿意了我再去网吧。
我们这边现在是早上快八点,通宵拍了一场夜戏,十几条,我们得不停上去给演员补妆,现在能休息到下午两点。上次我说错了,他们拍的不是寻宝片,是爱情片,昨天那场戏就是一直在月亮下亲嘴。我一会儿就要去睡觉了,哥,你这段时间睡得怎么样?我每天躺在地铺上都不停打喷嚏,好像是因为沙子吧,我的鼻子都掉了层皮。有一次我睡不着偷偷给自己化妆,画得跟埃及艳后似的,卸妆水简直要把我鼻子疼掉了。
每天都很热,北京也到最热的时候了,你记得买西瓜吃,不要天天吃川菜,有空就给自己煮点绿豆汤,一把豆子煮一大锅就够了,那样稀的才能解渴。在剧组很少能吃到水果,矿泉水倒是随便喝,这边的矿泉水都带气,同事说叫苏打,味道还不如不带气的好。
对了,那个灯灯,你还记得吗?就是找了个大款成天环游世界的那个,我刚刚查QQ才看见他又开始旅游了!这次居然还要来摩洛哥,计划是九月份,照这个进度到时候我们戏还没拍完一半,说不定能见上一面?他说他想来找我,但要看老板的意思。哇噻,他管天天上床的人叫老板!其实见不见无所谓,上班的时候他特别烦人,我们也不能算是朋友,就是熟人吧,我在这边也没交什么朋友,熟人都很少,你以前和我说过,交点朋友吧,至少一个两个是要有的,但我现在没有也不见得有什么问题。
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你一直知道,只不过看心情承认。
我的确每天都会想你,很忙的时候,很闲的时候……不说了,你不要因为看到这个就拉黑我!我也快把电脑还给人家了,真想知道上次的邮件你看没看,这次的呢?我当然希望你看,但想到你看过了又会特别紧张……
最后教你个单词吧!应该是短语,我跟剧组里一个埃塞俄比亚人学的,我用英语和他说意思,他告诉我他们母语里怎么说怎么写。看好了,Ewedihalehu,和英语发音规则不一样,面对面见到了才能教你读吧!那得等我回国了,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这边星空很低很清楚有一天凌晨还有流星,我许愿了!
希望你一切都好!
在那天动荡又疲乏的浅度睡眠中,杨剪梦到了流星。还梦到西瓜在夜奔中被自己踩碎,绿豆藤爬满中关村的高楼,护城河里的水咕嘟嘟冒着二氧化碳,艳后站在旋转的银河下,对自己伸出双手。醒来腰酸背痛,毫无休息效果的劣质睡眠常有,但达到这种程度的,只能让杨剪想起百无聊赖的高中时代,基本上每天放学之后,他不走,也不给值日生帮忙,就坐在最后排的窗台上睡觉,硬板鞋踩在窗棱上,膝盖和肩膀抵着玻璃,灰尘味的窗帘把他挡着,谁也别去打扰。
这着实不是一种省力的打盹姿势,要维持平衡也不是人人都能行,但杨剪就是喜欢。再睁眼已是斜阳晚照,头很疼,值日生正在收尾,他会跳下窗台活动睡得僵疼的筋骨,拎上书包离开。总有人跟在后面,好多个女生,男生也有,校园里人少了,他们害怕校门外那条小胡同里拦人要钱的职高混混,但他们都知道,杨剪不怕。
好像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杨剪?他不反过来找混混要钱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