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32)
四周已经静了很久,连值班员都没精打采,只有狂风在一堵墙外呜呜地吹。机场上常年不灭的指示灯光都模糊了,淹没在一阵大颗粒的浓雾中,确切地说,雾是敲打在窗上的雪,虽然狂躁吵闹,却更让人感觉到自身的静和小,那种随时可能被风雪掩埋的、平缓的等待,缺少尽头。因此,当音乐突然响起,屋里每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风风火火,轰轰烈烈,我们的爱情像一场战争……”
低音质,大音量,这唱词才像一场战争。李白把手插进大衣两颗扣子的间隙,从里面的牛仔衣兜摸出手机,看了眼闪着蓝光的彩屏。
“琳达姐,”他接通道,“十二点半了,您还没睡啊。”
“我们这不是担心你嘛,”琳达那边还是吵吵闹闹的,“你快起飞了没?”
“还早吧,这边雪挺大的。”李白听着耳闷,不得不把围了一圈的假貂毛领压下来,从安乐窝里露出半边脸和耳朵。
“找到旅店住了?”
“我在候机室里待着就挺好,雪这么大来回折腾也耽误时间。”
“唉,你那个机票——我记得是四号晚上十点的吧?这都延误一天多了,早知道你就在剧组多留几天,我们妆发组的哥哥姐姐们还能给你过个生日,莎莎还要给你搞条烤羊腿吃呢!”琳达的语速有时快得让人头疼,“西伯利亚寒流,就怪它!”
“西伯利亚。”李白重复,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儿。也许是比北疆更寒冷,风景更澄澈的地方。
会有枫树林吗?红叶还来不及落入湖水,就被冻脆在冰雪里。
“虽然这次没能合作到底,你家里出事了嘛,但我们都觉得你蛮不错的,”琳达又道,“这么小就一个人跑到边境线这边跟剧组,什么杂活都做,人勤快手也麻利,又会化妆又会做发型的,还真舍不得你走。以后我们几个工作量可就大啦!”
“应该的。”李白笑了笑,“是我临时退出给大家添麻烦了。”
“曹副导也真够劲儿,你好歹干了快两个月,三成钱都不给结,光是这机票钱就花得差不多了吧,”琳达叹气,“铁公鸡作风不改。”
“没有没有,曹导人挺好的,也是按规矩办事。”李白说着,忽然放轻声量,“姐,你快往周围看看,别因为我把老曹得罪了!”
“你这小家伙,人精!对了,之前跑过几个剧组?”
“两个。”
“以后再有活儿姐姐给你介绍,”琳达笑道,“放心吧,最后片子出来,演职员表还是有你的名字。”
“谢谢琳达姐,”李白也笑,“到时候观众一看,哟,大诗人怎么改行了!”
又寒暄了几句,信号断断续续的,两边就挂了电话。李白的笑容随着屏幕的熄灭淡了下去,捏着手机的手垂到椅面下,完全失了兴致似的,他倒向硬邦邦的椅背。后脑勺枕着上缘,硌得有点疼,他又忽然站起,揣着兜往厕所去,军大衣摆动起来简直走路带风。
这是那个武打片剧组在他进组第一天发给他的,连同搪瓷缸洗脸盆,工作人员人手一件,每个口袋都被他塞满了奇形怪状的东西,被同事们称为“破烂儿”,口袋撑破了磨坏了,就缝上补丁。也许是因为短时间内被他穿得太烂太旧,后来他没把工期干满就临时请辞,这衣裳也没给他收走。
现在,李白在小隔间里站得笔直,头深深地低着,看两脚之间开裂的陶瓷蹲坑。他从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块在河滩上捡的卵石又塞回去,掏出铅笔头和单词本又塞回去,掏出身份证,他的手停下,眼睛盯着出生日期看了看。
琳达当然没有胡扯,按理说过几天的确是他的二十岁生日,那个叫莎莎的化妆师还要给他弄烤羊腿,大概是确认他走了不会回来了,才敢夸海口。而事实上,这个日期只是当初李白在南京补办证件时随便填的,那对儿早死的爹妈到底是什么时候把他拽到这个世界上的,他只能确认到十一月份,具体哪一天也是没准,报上十一号,只是因为他觉得好记。
小方框里的人在笑,越看越假,好像在构想什么阴谋,李白拿指甲盖弹了弹自己十三岁的相片,弹在眼睛上,又冲他笑笑,再用力按回口袋。下一个他掏出的是烟盒和打火机,利群还剩下六支,他一口气抽完,手冻得哆哆嗦嗦,烟灰抖得满坑都是,还有的漂在水面上,接着一按开关,水箱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这些脏东西全被卷走,坑底冲得一干二净,李白顿时感到久违的舒畅。
他回到死寂的候机室,坐回自己已经变得冰凉的椅子,一条腿穿过两根拉杆搭在箱子上面吊儿郎当地晃,有人打起了鼾,风还在吹。
他又往嘴里塞了颗冰块似的泡泡糖,嘎吱嘎吱地猛嚼,把草稿箱里那句“你去死吧”逐字删掉,打出一句“已经到机场,但飞机延误了,我尽量快”,点击了发送。
那个小圈转了好久,一个哈密瓜泡泡都吹好又破掉了,“发送成功”和对勾才跳出来。信号真的太差了。
次日中午,李白终于登上那架在雪里停了大半辈子的小飞机,又在西安等待转乘,最后回到北京已经是九号的清晨。他仍然是烦闷的,但他也不能否认,于情于理,那句没发出去的话对于一个即将杀死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女人来说,的确有些过分。
也不能说是李白随随便便口出恶言,那天一场戏连着拍了十多条,他这个谁都能使唤的底层打杂虾米累到最后终于能躺回自己的硬板床,打开手机等了半天信号,就收到那么一条长长的短信。跟杂志上连载的文章似的,长到让人没耐心看中间,只想读开头结尾,发件人正是杨遇秋。李白在上滑下滑键上按来按去,随便看了几句,意识到事态不对,硬着头皮把中间补读完,这一长串铺垫最终要说的事也在他脑内明晰——杨遇秋怀孕了,要打胎,但她子宫异位还是什么的,胎儿月份也大了,总之做起来风险很大难度很高,需要有人在各种单子上签字。
杨遇秋不能叫高杰,因为高杰一旦知道就会逼她把孩子生下来。
不能叫朋友,大概是因为她根本就没什么朋友。
不能叫杨剪,理由——她给李白写的是,“你也明白”。
于是她叫了李白。
她也知道李白为了赚快钱没在东方美发店待着,而远在天南海北。她说,求求你了,这个孩子再长下去我要疯了。
于是李白一边心想你疯就疯了你干脆去死吧,一边推掉工作,挨了冷眼质问和辱骂,扣了工钱,从远郊赶回城区买了机票,等于说是白白忙活两个月。他从比西北更西北的地方回到了首都,更具体一点,是海淀区妇幼保健医院。
还不能告诉杨剪。
这医院几栋楼的外墙漆的都是粉色,很有爱心的样子。里面挤着的也都是妇女儿童,以及围着他们转的老头老太跟成熟男性,因此李白这个风尘仆仆的愣头青吸引了不少目光。他知道自己灰头土脑,军大衣和来不及放回出租屋的行李箱也很可疑,心里却有些快活,他找到杨遇秋的病房,盼着她因为自己的怪异而显露尴尬的那一刻。
却没有见到,杨遇秋很虚弱,正在睡觉,病床周围跟床头柜全都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护士追过来,听李白说明了来意要他填表,在李白纠正“我是她朋友不是她男朋友”的时候,杨遇秋才醒,她撑着床沿的扶栏坐起来,脸色煞白地说:“是我弟弟。”
护士把表格拿走登记去了。
“你什么时候做手术?”李白仍和病床保持距离。
“你现在像个小放羊倌儿,”杨遇秋冲他乐,牙龈倒还有些血色,“有你在这儿,明天就能上手术台了。”
“风险有多大?”
“到时候签字之前,医生会和你说。”
李白静了一会儿,道:“我后悔了,我不能不告诉杨剪。”
抢在杨遇秋回话前,他又说:“如果你死在手术室了,是我签的字,我跟他——”
杨遇秋打断道:“这个我想过。”
她坐在床沿踩上拖鞋,慢慢走到李白身边,掸了掸他的假貂领子参差掉落的碎毛,“我进去之前会写一张纸说明情况,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你给他看,他也不会怪你。”
“不是怪我的问题,”李白顿了顿,“不只是。我不想骗他,这是我不想干的事。也不想让你出意外然后大家都伤心,这是我不想让它发生的事。
“那怎么办?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杨遇秋哈哈大笑道,“已经这样了,只要做就会存在风险,你告不告诉他,也都不会让风险增加或者减少。”
李白再一次产生那种强烈的感觉——自己被绑架了。
杨遇秋接着说:“你现在跟你哥提这事儿只能起到一个效果,就是让他心烦意乱。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样,他现在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他跟他那几个同学在中关村订得起十五块一份儿的盒饭了吗?姐姐不想影响他工作,你也不想。”
这番话让李白紧紧地闭上嘴,不再想说话了。他犹豫了。看到杨遇秋这么胸有成竹,循循善诱,他也无力抵抗,想起的只是两年前的某个雨夜,家属楼下被踢得震响的奔驰车。当时他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杨剪要哭那一定会选择一个足够淹没声泪的暴雨天。但在华北平原没有雷雨的干燥深秋,李白还是不想让杨剪难过。
他最后问了杨遇秋一句:“以后呢?你还准备继续跟着高杰?”
杨遇秋对着空气骂了一声,回床睡觉去了。
李白常常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愚笨,才导致人生的荒谬。
又一次,他一边想着“你去死吧”,一边奔来忙去。他认为这种行为非常可笑,却还是逐一做了,去超市买了一堆补养品和鲜花,把那个床头柜跟那条墙根放满,去给杨遇秋找护士量体温,找医生问手术,晚上家都没空回,在大厅闻到泡面香味才想起自己几天没吃热饭,只靠馕和榨菜填肚子。他登时跑去医院旁边营业到深夜的沙县小吃来了顿豪华大餐,蒸饺馄饨瓦罐汤都上,还有拌米粉鸭腿饭和两瓶汽水。
这就跟壮行饭一样,是供人回味并自我安慰的,第二天他守在手术室外,整个人紧绷就怕收到病危通知书,心里很庆幸,自己前一天吃了顿好的。
好在老天终于友善随和了一回,通知书并没有下来,一场顺利的手术过后,一个没成型的小孩殒命,杨遇秋重获新生。
手术不是全麻,她躺在护士推着的床上冲李白眨眼,手不太能抬,就擦着床单微微地摇,好像胜利的挥手。过了几个小时,大半夜的,她给李白发短信:“我已经活蹦乱跳了,过几天出院了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