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65)
在邮局他照着它填写完毕,又跟宝贝似的夹回本子里。
“一定要送到啊,尤其这个,千万不能丢了,”他拍了拍放在最上层的小纸箱,冲工作人员笑,“谢谢您了。”
复工之后李白没跟祝炎棠提起过这一趟的经历,因为他知道这必然会遭到嘲笑,而他与杨剪之间的事明明不是一句犹豫怯懦就能概括的。不过祝炎棠似乎也并不关心,刚做完手术还没多久,他打着封闭针坚持工作,在戏上还好,下了戏之后始终闷闷不乐。那段时间正好拍到主角屡遭挫败,理想破灭,最终跳崖,李白时常担心这人入戏太深把自己小命弄没了,要是祝炎棠真有这个想法,他也很乐于进行必要的交流,毕竟在这方面他有经验。
不过,祝炎棠比每个人想的都要坚强得多,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六月中旬他顺利杀青,只比原定时间晚了一个月,整部戏也要收工了,每个人终于拿上血汗钱,离开这片待了整整一年的雪山高地,开始新一轮的各奔东西。
比如此时此刻,祝炎棠应该正在准备第二次手术,像他说的那样,明夷哥带他回香港。
而李白又一次出现在青岗中学门前。
临行前化妆组的几个新人跟他依依惜别,因为他人脉广,消息灵通,他们都想让他带着自己去不同的剧组混。身份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转移。李白想,自己在其他方面应该也是有些进步的,比如这片操场上的迷宫……他走过去了,现在他甚至顶着太阳,站在那扇半掩的门前,连躲都没有躲。
我看两眼就走。他想。
他往右边挪了挪,看到讲台上的透明水槽,以及浮在水面上的红球。那面平静的水只能接受它进入这么大的体积,因此其余的就暴露在空气中。
至少要比上次看得清楚。李白又这么琢磨。那副嗓子……这几年和自己一样,抽烟抽得有点凶啊,但杨剪讲课很从容,很温柔。
风扇在呼啦啦地转,有些吵闹,空气是很包容的,甚至匀了一点给门外的他。
居然戴眼镜了,细框,细腿,不像好人。李白小小地提了口气,是运动时就摘下来吗?那只受伤的左眼,它到底怎么了,自己还没见过它拆下纱布后的样子。
体育课的学生们解散开来,有的跳绳,有的拍篮球,就是李白在成都买的那两个,但更多的在他身边三三两两地站着,看着他,有大声有小声地说话。
应该是彝语,李白半句都听不懂。
我该走了?他默默想。
我可以继续寄东西,短时间内我不会再去那种邮件都不方便寄的地方打工了。每一件都写上,给杨老师和他的学生。虽然小孩全都很讨厌但杨剪好像把他们看得很重要……更讨厌了,不能讨厌。他下决心。
我好像已经影响了两个班上课……我真的该走了。他想了好几遍。
然而杨剪却在此时折断一根粉笔,捏着那半截回身板书,目光一掠,擦过李白的脸。
“以水为例。”他的话和他的双眼一样,有短暂的停顿。
而在窄窄门缝里,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李白忽然意识到,原先自己以为的已经沉到最底,都是假的,土地化成水,空气也化成水,它们变得不包容也不排斥,独独他还站在这里,一身的伤和狼狈,一副脆弱的肺,随他待在和方才一样的位置,可此时杨剪只需动一动眼睫,如亚马逊河流域的蝴蝶扇动翅膀,就足以让他向地心沉沦。
第49章 异地恋
这条路上的隧道怎么会这么多啊?李白坐在西昌与北京之间的硬座上,抱紧他瘪瘪的双肩旅行包,这样想着。
还没见到几秒阳光,火车就又钻进一段崭新的黑暗之中,那种黑是绝对的,纯粹的,在他东去的路上排布得如此密集。事实上他已经在这方向上往返过许多次,但每次都会盯着那浓郁得令人茫然的黑色,琢磨一样的问题。
哦,是因为山多,人要钻山。李白想明白了。
可是人为什么要钻山呢?很难想象这条铁路修通过程中的艰辛。非要与天斗,与地斗,把这漫无边际的山山水水用头发丝儿似的小破轨道穿起来,人类到底有多狂妄自大啊?
也不是这样吧,他又想,看着玻璃中自己模糊的脸。也不是为了征服。只是因为人不得不在各地间往返,他们寻找想要的东西,见想见的人。
那他找到了,为什么又走了。
这个问题李白不再能够自问自答。那时他看着杨剪,杨剪也看着他,没过几秒就双双挪开视线,谁也不比谁晚,简直巧极了。这个对视也没造成任何变化,他还是站着,静静的,杨剪的侧脸换成另一面,也依然是侧脸。
那么,沉沦,是沉到哪里去了。地心和暴晒相比,要热很多吧。
李白现在闭上眼也能完整地回忆起当时。杨剪的语速比平常讲话要慢很多,偶尔笑笑的,说到某些词,还要板书出来,再用指节敲一敲黑板。他和学生们讲单位代换,讲水面和水下的压强差,讲把空心球按进水里时那股顶它的力气是从哪儿来的……他用右手比着半径,用左手画圆,总会有转身总会有短暂的一掠,他却没有再往门口看上一眼
他好像……觉得够了。李白是这样想的。
那你呢?李白问自己。
之后李白就走了,他相信,自己应该没在门口路障一样呆傻地杵几分钟。时间过去了,沉而缓,太阳还是很晒,学校西边生产队门口那群瘦骨嶙峋的狗也还是在他路过时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把他往江边撵。这回李白倒是保持了淡定,没再一跟头摔上路边那个小崖坡,他俯冲到江滩,还没来得及停步站稳就弯腰抓起一把碎石,朝那些狂吠着冲来的家伙丢去,一砸一个准。
大狗们被砸了几轮,终于走了,时不时回头龇牙咧嘴叫上几声,接着继续跑远。
李白的石子追着它们直到碰不到。
定定地站了几分钟,李白喘匀气儿,又往江滩深处走了几步。这段河道不险,岸也平缓,他蹲下去,可以摸到漫溢的江水。非常冰,好像刚熔化的雪。他洗干净手上的灰尘、膝上的伤口,也洗了洗脖子上的汗,在碎石地上盘腿坐下,把烟灰掸在牛仔裤的褶皱里。他一直坐到天色渐晚。下游不远处的沙洲后,两扇屏障似的山影间,一颗红日圆圆整整,哐当坠下。
如果我有一条船,我要顺着这条江漂到大海,山穷水尽,如果我有支鱼竿……我要钓上一条龙,剥它的鳞。李白在起身的刹那想了这么多。可是快要来不及了,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他爬上崖坡在山路上狂奔,单手揣在包里捏着他的防身刀,正朝向月亮爬升的方向。
八点钟前,他必须赶到班车停靠的站点。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李白又在县城待了两天,每天都去最热闹的地方晃悠,从早到晚。他把自己洗得很干净,过长的刘海都用小卡子别了起来,可没有人迎面看见他这张格外清晰的脸就叫住他,也没有人拍拍他的肩膀,等他回头,和他说“还真是你”。
不敢找出目的的等待无疑是一种对时间的浪费,同时李白更害怕的是,再在这里待下去就会永远走不了。无论是不甘,还是不舍,都是尖牙利齿的恶犬,会卡住他的脚踝,让他丧失离开的能力。第三天时,李白买到当天晚上的火车票,上大巴前往西昌前,他把从片场带出来的杂七杂八都扔掉了,那个轮子摇摇欲坠的箱子也是,只剩一只能够随身携带的旅行包。
在车站旁边吃了一碗羊肉粉,登上火车时他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家里地板上积的灰尘应该已经厚到能踩出鞋印的地步了。
事实证明,他的预测没错,那间地下室裸露在外的不到两平米大的地板,已经脏得像是长了层绒毛。门关着,通风扇也没开,灰尘是怎么飘进来的,李白从没搞明白过,但他在一年前出发时长了记性,包了旧床单,他的沙发得以幸免于难。
李白在上面惬意地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做,新的工作很快就开始了。跑剧组这种活儿,不可替代性几乎没有,虽说呈现在屏幕上的效果是重要的,但从没听说过离了哪个造型师戏就拍不下去,因此,对于李白这种打工的来说,除去技术之外,最主要靠的就是人际关系和口碑,上一部戏的东家能记得住你,还说你好,那才会有下一部戏来找你。
是不是跟演员也差不多?
好像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总之,不论如何,有工作找上门来对于李白来说就是幸运。他不想停。停下来会无聊,会胡思乱想,会待在这地下的角落里长出霉斑和蘑菇,酒喝到脸上也没感觉,连外面过到白天还是黑夜都不知道。
停下来还会穷。穷,这个字,太可恨了,它是颠沛流离、身不由己……李白想想就难过。
尽管他赚到了钱,全都存在一张卡里,也不穷了,他还是能感觉到恐惧。
他没有花钱的欲望。
人是不是只有在花钱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富有?
可是李白不想租大房子,不想买新衣服,不想吃山珍海味。他已经好几年没下厨了。他抽十二块钱一包的烟,喝散装的酒,耳钉耳环戴腻了就随便再买几只,管它什么材质,稀奇古怪更好,大柳树旧货市场是他在北京休养时常逛的地方。
有次灯灯找他玩,仔细诊断一番,说这些症状的根本原因是他这人太好养活,这点随随便便的东西就能搞定。
灯灯还强烈推荐李白购买基金,股票,或者保险。说他既然现在活得清心寡欲,就早点给未来做做打算。尤其是保险,什么重病险财务险意外险养老险……不然要死的时候,都不会有人帮忙。那位老板倒是顺手就带灯灯参保了,而对于李白来说,这些项目随便几样凑起来交上几年,就能把银行卡掏空。
况且,未来又有什么好去打算的呢?
要是他要死了,杨剪还很健康,他不如把剩下的钱拿去给杨剪买。但那人又肯定不要。
于是他对灯灯说:“没关系啊,死就死吧。”
灯灯跟他急了,他又改口,说这叫“顺其自然”。
李白喜欢看《读者》,有冷笑话,也常有文章教育人乐观。往积极方面想的话,他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要花钱的地方。
很久以前,刚来北京的时候,他动过挣钱开一家美发店的念头,还拔下过睫毛许愿。可是太远了,启动资金就得至少几万,转眼十年过去,尽管几万块涨到十几万,二十几万,可他这些年的确也存了不少,总有一天能凑够的,他反倒不再去想。
开店能给每天的日子带来任何变化吗?
自己还是会抽一样的烟,喝一样的酒,住在一样的地下室里,心甘情愿。
李白早就懂得了这个道理。
不过,现在倒是足够幸运,他又找到一件可做的事。手里多了一个手机号码,也多了一个地址,不管四处闲逛还是专门采购,他攒够几箱就会一块寄过去,渐渐地,好像也能因此而感觉到一点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