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60)
没有重归于好,也没有亡命天涯。难道需要说理由吗?杨剪是个天才,这依然是李白自己说的。杨剪只是在头七,带姐姐回来,看看仇人被框入“注定”之中的死。不要再走近了,免得血浆染脏鞋底。
根本不是回来低声下气,求和求饶,杨剪做得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他是不是也能被当作仇人?可是杨剪没有这么做。
只不过是他自己,想不出给自己的一条通路罢了。
“……好,最后一件事,杨剪,”李白逼自己停步,不敢再乱想一分,他知道稍有动摇他都会再追上去,“不对,是三件。”
杨剪终究是停下步子,背包在他身后晃了晃,沉沉地垂住。喧嚣被他们甩得更远了,这路灯下一个路过的闲人都不见,只有他们自己。影子在地上一长一短,也碰不到一起。
他背对李白,等李白开口。
火还在他们身后,在半空中,熊熊蔓延着。秋夜孤清而燥热。
“你要活着,对自己好,如果可以,让我知道你在这么做。”李白慢慢地说,“你不需要找我,不需要看到我。我找你,我看到你,也不会让你知道的。你不用担心。”
杨剪微微偏过头,没有转回来,李白可以看见他的侧颧和下巴。
好像什么东西烧断了,八成是窗帘,扑啦啦落地,又引得人群阵阵惊呼。哗,哗,十月了,风里却被注入热浪。扩音喇叭已经用上了,是警察在做疏散。
“别让我放下你。别让我释怀。在心里也不要这么想。”李白用力凝望,说出第二件事,“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去猜去做的,所以……求求你,不要想这些。”
杨剪终究是回过头来。
这个对视太疼了,看得人精疲力竭,但他们谁也没有闭上眼睛。
“第三件,”李白背在身后的手已经相互抠破皮肤,他拔了拇指根上一根新长的倒刺,疼得发麻,这倒让他的声音不再像呜咽,反而清楚了许多,“你试着再去找一个,爱你的人,你可以试着去爱她……不要害怕爱!你很好,别人很容易爱你,你只是以前比较倒霉,世界上还是正常人比较多,我这样的,你肯定不会再碰上了!”
杨剪愣了一下,忽然开始笑,捏住鼻梁,笑得直把那块纱布往上推。
“我说真的!”李白却又一次哭得泣不成声。
“你也去试试,”杨剪背过身子,很快就走远了,“我也说真的!”最后这句已经模糊了。
李白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原地蹲下,死亡赤裸裸地平摊在背后,对他来说只是件小事,灭火行动大概已经开始了,围观居民被指挥着避开危险各回各家,此时也免不了有零散的人从他身边路过,这才可怕。李白捂住脸,拼命把这场哭泣藏在手掌下,再不行就藏在膝盖前。他哭得太多了,不想再哭了。他做不到。困惑极了,又有新问题缠上他,又是那些只有他自己会产生的疑问。为什么缠绕一生的咒语被他解开,如此轻巧,是不是突然变得他这么好说话,好甩脱,连杨剪都惊讶了。为什么他把所有以为自己做不到的都说完了,所有的恶都承认了,试图去做一个正常的好人,他还是失去得彻彻底底。
为什么杨剪眼见仇人惨死,却还是如一潭死水,不快乐。
又是为什么,他们两个都要用“明天见”的口气说永别。永别,真的是永别吗,再也见不到了么。
杨剪明明是比氧气更重要的。
是他唯一的。
他明明想过天长地久。
可能错就出在这里吧。世上哪有那么多天长地久,只是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他和杨剪一样,在某些东西的庇护下活得轻松自在,并且由于不敢想象失去它后要如何应对,便告诉自己,它将永恒。
想明白这件事,好比被人照着肚子打了一闷拳,李白怀疑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无比想念自己的药片,今晚他到底死了吗?是与否好像也无关紧要了。眼泪彻底打湿脸和脖子,又打在牛皮纸上,洇透墨水,他慌慌张张擦抹,越擦越脏,接着手一抖,信封直接掉在地上,封口处贴久了的胶水直接裂开,口子一大,几张纸被吐了出来。
送别礼物。
李白连忙捂住,环顾四下无人,他才跪上信封,挪开五指,只去看那一角。好像是图纸一类的东西,字迹潦草,却能看出是杨剪写的。就在那个角落,标注着两行字:
电路Ⅵ-神龛-自动感应
2007.6.11
第46章 最糟糕的情人
“也没有啦,只是看得出来,他很缺钱,但他真正在意的好像又不是这件事,”李漓放下茶杯,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顺手拨了拨那只月牙形的耳环,“我身边没有这样的男人,就算有缺钱的,也要装作阔绰的样子来追求我,所以我就觉得……他很特别?大概是这样的原因吧。”
见李白不语,她又笑了笑:“你不相信?那些男人的电话号码我可以列一串哦。”
李白的指尖停在一条棕黑色裂隙上,茶水已经磨干,他也没有再蘸新的,继续在这原木桌面写写画画。撩起眼皮,他不轻不重地望过去:“可你不是喜欢女的吗?”
细眉挑起,李漓小声“啊”了一下,不过那点诧异很快就淡退了,“其实这也是我今天找你过来想说的事情之一,刚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她柔柔地弯起眉眼,“要说清楚可不容易,再跟我点时间好吗?我们先聊聊你刚刚气喘吁吁跑过来——是刚刚去了警察局?”
“嗯。”李白的目光回到自己手上,这是让他比较舒服的一种状态。
“你昨天约我前,警察还没找我。”他说。
“他们找你做什么?”李漓往杯里夹了块冰糖,又续上一杯茶水,充沛温热的花香从那杯口逸散出来。
李白想,做什么?你要我答什么?说警察把一张溜光水滑的证件照怼在我面前告诉我这人跳楼死了,问我了解什么情况?说我一脸惊恐地跟他们讲我只知道他经常在家里放很多香烛纸票存着,平时也神神叨叨的,总说什么烧火升天?还是说,他们局里有俩警察以前跟我一块去做过笔录,对那屋子的布置也有印象,所以我不是在蒙人?
反正都点着了,都烧成灰了,从而现场拍摄的照片里,也只能看见焦黑的墙壁。
摔在地上的尸体只有坠楼导致的挫伤断裂,衣着整齐,无搏斗痕迹。
目前警方结论是,室内香烛倒下引燃神龛、地垫、挂画毛毯,再波及电线电器,导致爆炸式的失火。同时高杰有记录在册的精神类药物服用史,不排除火灾时其焦虑症发作,从而选择了错误逃生方式的可能性。
“节哀吧。”临走前,他们对李白说。
李白哭丧着脸离开了。
走过一个路口就跑了起来,边跑边笑,这口气松得太顺了,他好久没能这么畅快地呼吸!跑到这间茶馆见到李漓,胸口的那块石板就立马压了回来。
他们能谈什么,无非是杨剪。
警察找过杨剪了吗?李白又开始琢磨,只愿答案是肯定。
他直直地盯着李漓,似乎把人给盯毛了,“别误会,我没有打听你私事的意思,”李漓摆了摆手,“就是前几天我爸爸和他见面,他也提到自己刚做笔录出来所以迟到了一会儿……好像是又有一个人跳楼了?也是他认识的人。”
哦,是这样啊。李白差点笑了。答案来得真快。这么说你也过关了,他眼前浮起杨剪和自己同样的位子上被问话时的模样,这样想着。
是不是太轻松了?
不,简直是太艰难了。
另一只手放在桌下,李白不自觉捏紧挎包,又想起那信封已经不在这里,被自己藏了起来。
“他还和你爸爸见面了?”他反问道。
“是啊,发生了那种事,我爸爸还是很欣赏他,想和他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冰糖已在茶中化开,李漓垂睫,小小地啜了一口,“那天我哭着跑掉是做给他们看的,就想表现得像其他女孩那样,老公在婚礼上跟一个男人血淋淋地接吻,她们会是什么反应……我的演技是不是太浮夸了?”
李白笑了笑。这女人承认起自己的虚伪和滥情来,可真够坦坦荡荡。只不过当时他压根就没注意她的反应。
“不说那天了,不说了,你也别太难受,”李漓似乎把这笑容理解成了苦笑,关切地注意着李白脸上任意一丝变化,“就是觉得蛮可惜的,其实我和他讲过,还讲过好几次,就说我们只是婚礼过过场子,等我爸妈他们回深圳,他可以把你带到家里一起住,这都没问题的,但他就是拒绝……最后一次还跟我发火了,说这是他自己的事,不想拖着其他人,我之后就没再提。这些他都没和你说过吧?”
“……”李白空张着嘴,没发出声音。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他答应了,也许就是另一番局面了吧?”李漓把旧茶倒进篦台,给李白新斟上半盏,“对你我也不太了解,问他从来都是几句话敷衍,好像你们两个之间……他不愿意让我知道,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
“那种很私密很特殊的感觉。”她最终总结。
“你刚才说,你们只是走个过场?”李白忽然问。
“啊?”李漓讶然,她看着面前煞白的脸,小心道,“这个……你也不知道吗?”
李白默默低下头,他不想哭,也不想笑,只是紧绷颌角,想打冷战。他听见牙齿发出的“咔嗒”声。
“我明白了,”李漓也显得很难过,又或者说,是叹惋,“唉,其实你哥,怎么讲,只是我找来的演员。都是我惹出来的事啊……过年的时候我在深圳有点不注意,又被爸爸怀疑性取向了,我被问得有点烦,看到爸爸很喜欢他,我就觉得他很合适。后来几个月我简单查了查,发现他好像急于把专利投入生产,最缺的就是资金,正好我爸有资金,也有投资意向,我找他聊了聊,就在旁边的简餐店。他很聪明,一下子就听懂我在说什么,也算是一拍即合吧。”
“我们签了很多婚前协议,也说好互不干涉,三年后他坚持的话,也可以和我离婚,现在也都作废了,”李漓眯起眼回忆,“不过婚前一个月左右我妈妈就来了,就得麻烦他多陪陪我。接触多了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很不开心的人,也是真的很冷漠,可以对你很温柔细心,可以花很多时间在你身上,可以让你周围所有人满意,但你自己会一直很清醒地知道,这只是他该做的事,而你并不是能让他开心的人。幸好我只喜欢女孩子,不会爱上他,幸好!”
李白始终专心听着,不知从何时起,他又抬起头来,变得十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