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75)
“付老师在厨房,曲比日兴冲冲跑回来,“她说,可以下锅煮了!”
李白“嗯”了一声,目光从那剪影上挪开,把新包好的一只饺子放上空竹屉,轻声问:“你们喜欢杨老师吗?”
曲比日困惑道:“喜欢啊。”
“为什么喜欢?和我说具体一点儿。”李白往饺子皮上点了几滴水,抻圆了些,认真地问。
“因为他是我们的榜样!他很聪明……”曲比日也认真考虑起来,“没有见过比他聪明的人了,对我们也很好,给我们补衣服,做饭,他还自己做大桶,晒水给我们洗澡用。”
简易太阳能热水器,我前两天也用了,李白默默地想,统共五个,看起来确实不好做。
“而且杨老师特别勇敢,那些恶霸,不敢惹他,大人,不想让小孩上学,说补贴不够,去乡里闹,每次也是杨老师去摆平,”曲比日掰起手指头,“这几年有好多小孩出来上学了。”
“对了,还有,杨老师很有意思,特别有意思!他说话,我们老是听不懂,”他笑了,“他还在山上种了一大片地,好漂亮,是向日葵!他带我们去除草,说等秋天给我们炒瓜子吃。”
李白似乎听得入神,静了半晌,他给曲比日递了一小团湿润的物件,指指他的身后,“喜欢就要表达!说是你自己捏的。”
曲比日低下脑袋,手心里是一朵饺子皮捏成的花儿,大圆花盘,细碎的花瓣,只靠一双手和一只刮板来做,还挺像那么回事。接着又回过头呆呆一望,他飞快地跑了过去。
李白饶有兴致地看,看杨剪如何被小孩儿缠上,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应付,似是终于把那白面葵花接住,好好地收了起来,总之曲比日又开始心满意足地往回跑了。
“我说是你送的!”曲比日一掠而过,原来目的地是水气腾腾的厨房。
李白低下头,面对剩下的那一叠饺子皮,五百六十一,五百六十二……他最后要完成的,怎么这也像倒数。那影子他不想再盯着看了。方才杨剪好像在目送曲比日,到现在,却还是没转开方向。这让李白不得不去想,他其实是在看着自己。
他们好像总是这样,隔教室门口的那块阳光相望,隔大巴的阴影相望,隔操场相望,隔山川湖海……隔银河相望。
都是说过再也不见的人了,打破承诺的又是谁呢。
李白的手机躺在地上,响了起来。李白拍开满手面粉又沾上灰土,把它拾起来接听。
“还真在饭点前回来了。”他笑道,“想我的红烧带鱼了吗?”
“谢谢你的花儿。”杨剪答非所问,声音沙哑,他这一天大概说了很多话,也很久没喝水了。
“哈哈,那你种的那些呢?”李白试着继续放松,他望住那个黑色的模糊的影子,在梦里都出现过无数次了,是引他无数次跌落的深渊……做不到,他站了起来,“曲比日说有好大一片,已经开花儿了,我想去看看。”
“在你走之前吧。”杨剪说。
“走?”
“不能再拖了,老老实实回北京看病。”
“我不想走!能不能别突然说这个啊,”李白脱口而出,他什么都没想就开始像曲比日那样拔腿飞奔,气很快就喘急了,风在耳边方寸全无地刮,“就,我的意思是,稍微晚点好不好。”
语气还是缓和了。他总不能非得死在这儿,死在人家跟前,指望杨剪痛哭一场把他厚葬吗?那种行为连将死的老猫都不如。
却听杨剪似是笑了,他的肩膀、脸侧、飞扬的发丝,被夕阳打上一层金红的薄影,随李白的靠近而在眼中清晰。他不再是漆黑一片了,甚至快要被身后圆日盛大的橙红淹没。李白刹住脚步,看到他的脸,真的在笑。他那么轻巧且理所当然地,说出了李白又盼又怕的话,听筒里,正对面前,都听得到。
“申请刚才批下来了,一起走吧。”
第54章 本就是他的
去看葵花,是个天高云淡的上午,然而两人却不得不无功而返——那块地是杨剪自己动手整理出来的,据说横在半山腰,就在别人家的橙树林旁边,与山脚下的乡村靠一条只够皮卡车单行的小路连通。平时走起来虽然崎岖,但也算得上方便。结果这回刚爬过了小一半就碰上了路障,“前方山体坍塌,禁止通行。”路中央竖着这样红底白字的牌子。
不用想也知道,这路大概是前些天被暴雨冲垮了,然而两人还不甘心,非要绕过那字牌,还想再往上一点。沿路的泥泞越来越重,好不容易走近一瞧,大块的土石从山侧剥落,混着树根和断木堆积,最矮处也有两三米高,已经把整条路堵死了。
“要不试试从下面走?”李白指向原本山路的另一侧,那里还有些完好的林木,树冠伸到路面的高度,沿顺树干爬下去的话,或许还能踩上实地,把路走通,“还可以直接爬过去,不就是个坡,爬过去就好了!”他撸起裤腿,对那些堆垒起来的红土跃跃欲试。
杨剪却转身就走。
“你会陷进去,”他说,“或者被滑下来的石头推到山底下。”
回去的路上他还跟李白讲了几个故事,说这边山大土松,坡度落差大,每年雨季都要吃几个人,尤其每场大雨过后,你不知道踩上哪块土地会塌,碰到哪块石头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越野车小面包失踪的情况同样屡见不鲜。
说这么多,也不知是真是假,至少把李白震慑住了。乖乖地挨在杨剪身侧,他沿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也不敢乱踩,生怕碰上“陷阱”,把杨剪也给兜进去。
只是忍不住小声地问:“那葵花田是不是也都毁了?”
“可能吧。”杨剪心不在焉。
“好可惜……说不定花儿都被打掉了,”李白指向老天,“天天下雨,烦不烦啊。”
杨剪却眯起双眼,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好像栽花本就是无心,他显然也不是非要看到向日葵开的那个人。
申请的离校日期是八月二十一号,杨剪还要多留这么几天,是因为学校里还有些没来得及收尾的事。跟新来的韩老师交接教学内容是一方面,接学生回校则占了工作量更大的一头。年轻老师兵分两路,徐荔领着小韩徒步接近的,杨剪开着借来的皮卡上山过桥,去接远的。
这些路他早已烂熟于心,每条分叉后面有几个新生和几个老生在等着自己去找,心里也都有准。他还带了个挂件,等身的,不怎么吵人,有时坐在他的副驾驶上打瞌睡,有时待在后车槽里吹风看天。
拆了个硬纸箱铺在底下,李白坐也没个坐相,经常坐一会儿就直接躺倒了,杨剪在后视镜里能够看到他歪七扭八的坐姿,抑或是高抬起来抓空气的手。等终于开到了地方停下车,再看那人“呼”地跳下来,佯装自然地揉揉被山路颠麻的尾巴骨。
李白一定要跟来当挂件的原因是,他说此地民风彪悍,多带上自己可以给杨剪涨气势,然而几天下来,他爬上秃山,潜往深谷,见到掩映其中的村寨,却没碰上一个拿着砍刀不欢迎他们进入的人。总能看见女人在地里干活,或是抱着襁褓坐在路边,睁着空空的眼,犹疑又带点憨涩地打量他们;也总能看到男人躺在土地上,拿外套蒙着头,或是耳边放着烟斗,都睡得挺沉,似乎不是天塌地陷就叫不醒他们。
年纪都不小了,这样的村寨总是静谧空旷,年轻人都不在,最有活力的是那些裤脚沾着泥土的半大孩子,他们蹲在各自家门口,远远地听见动静,他们就都站了起来,仿佛对来客已经盼了很久。
有好多孩子叫“老师”,害羞的那些不吭声,也要在外圈紧紧围着。
但杨剪只能带走自己的学生。
他穿梭在泥墙之间,一扇扇破木门中,熟练地按名单找人,他驱走咬李白鞋跟的狗。找到的学生跟在两人身后,渐渐连成串子。不时有家长交不上钱,摘下房梁下面的老腊肉,又从床底下摸出一篮鸡蛋,想来抵账,杨剪就会和他们说,义务教育学费国家都交上了,孩子吃住都跟着学校,也可以先欠着,等助学金批下来了再统一补。
让你们的孩子过来上学就行。
然而更多时候,这样的拜访根本就碰不上家长,要么是说爸妈出去打工了,好久没回来,要么干脆低下头不声不响,孩子们无非是这些反应。遇到这种情况,杨剪仍然不着急,他让人领着自己去村支部那里登记,说谁谁谁家的儿子女儿被青岗中学带走了,签下很多单据,最终他都会把身后那串学生一个不落地送上车斗。
挺奇怪的是,好像一旦爬上这辆车,妖魔鬼怪就被甩开了,林中的重雾毒瘴也散干净,孩子们个个变了人似的神采飞扬,话也密了,他们在车斗里在李白身边围坐,问好多问题,问不到答案也没什么,他们自得其乐地唱起歌。
李白默默地想,当学生果然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划完最后一张名单的那个晚上,李白在床上叫着杨老师,问,我是不是特别坏啊。
杨剪含住他的喉结,说,是吗。
他们那么多人,都需要你,我把你从他们那儿,抢走了。李白抱紧他的肩膀。
杨剪在那尖尖的喉结上轻咬,还是说,是吗。
这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李白的眼睛被缠绵晃失了焦,却悄悄笑了。杨老师,杨剪。你就没准备给我一个答案。你从来都不喜欢给人答案。我也知道,就算没有我,你早晚还是会走。
事实上在类似贫瘠的年纪里,李白同样期盼过有这样一个老师能降临在自己身边,或者师傅也行,他没那么贪心,非得坐进教室。他只是想要一个年长可靠的人,可以看到他的伤疤,可以教他治疗它们。可要是真的让他遇见了,如车斗里那些眼里闪光的正常孩童,现在看来,又会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见过太耀眼的人就再也忘不掉,这一情形放在谁身上都残忍,是诅咒。因为离散似乎永远无法避免,谁对谁也不会每分每秒都奉送。接受得了就好好活下去,接受不了,也不会死。
但杨剪本来就是他的。
他本就应该把杨剪带走,他不需要送别,他与杨剪离散,那才是不正当。
李白只是在心里想想,这样就不会被纠正了。
行李不多,但杨剪的单人旅行箱总归不够用,八月二十号那天,李白坐大巴进县城,又买了个大的。回来时午后太阳正好,七十来个学生跟几位老师都聚在操场上,盘腿而坐,中间围着的人正在旗杆下唱歌。抱了把吉他,扫弦也简单,唱的是窦唯的歌,黑梦,第三首,《还有你》。
李白立马拖着箱子拎着纸盒跑近,又在圈外蓦地停住,在一个正在啜泣的小姑娘身后,他安静地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