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20)
就好像买了一张彩票,前几位都跟开奖号码对上,只差最后一个数字看不见似的。
端午假期最后一天,两人在出租屋里剥放凉的白米粽子的时候,李白忍不住问出了口:“你和尤莉莉,还在一起吗?”
杨剪把那团光润的糯米抖进糖碗里,道:“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李白静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找新的了?”
杨剪反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找新的了?”
李白想了想,低着头,筷子在碗里搅动,把那粽子沾满白糖:“因为你现在没女朋友了。”
杨剪笑了:“人不是非要有女朋友。”
他又擦掉指间粘的米粒:“人也不是非要恋爱。”
李白看着他,咬下粽子的一个小角,又在心里确认了一遍——杨剪绝对没有,也不会,不可能,去主动追求别人。
他为这个结论和齁嘴的砂糖味感到愉快。
长达两个月的暑假如期到来,确切地说,是杨剪的暑假。李白仍要在理发店处理一颗颗被主人嫌弃的头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医生,听病人说出诸多不满,他再动那把没有回头路的刀。他和杨剪说过这个想法,杨剪就笑,他又问我这是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杨剪就说没有,您这叫头发医生,治的也是人的身体部位。
结果李白听了这话,更不好意思了,借口一句“我就是想试试白大褂”,草草略过话题。
像这种闲聊的机会其实不多,他们仍然很忙,杨剪比期末还难见人影,实习倒还是其次,主要是上回他把那个初中生的期末数理化成绩教及格了,还都是七八十分,引得家长呼朋引伴,一下子就招来十几个同小区成绩亮红灯的学生,还贡献出一套自己闲置的房子,想让他来个小班授课。
杨剪就这么开始了他的二度教学生涯。李白很少听他提及工作状况,只知道他申请了暑期留校,仍然不回家住,其实还把初高中爱考什么都忘得差不多了,每天都一个人在宿舍备课到很晚。让李白没想到的是,那些家里非官即富的学生居然一个刺儿头也没有,也不知杨剪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有一次他又跋山涉水来到城南,抱了个大西瓜前去慰问,还亲眼见识了一番课间休息的和谐场面,几个学生窝在边上补作业,剩下的都围着杨剪,男孩都喊哥,女孩比较害羞,还喊老师,他们聊起杨剪的高考成绩。
“杨老师理综只扣了三分!”有个马尾辫姑娘竖起三根手指,“作文也写得好,在新概念大赛拿过奖,高考差点就满分了。初中也是,半路转进来,一直都考得很好,直接拿了直升高中本部的资格。”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另一个短发女生问。
“我妈工作单位可以查……”马尾辫红了脸,好像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杨剪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学历档案被查了个底儿朝天而感到不悦,只是笑了笑,看着李白在开放式厨房的灶台上劈砍那只巨大的新疆长条西瓜。后来,学生们啃着瓜心儿问他有什么秘籍,他说,只有心无旁骛好好钻研这一个办法。
那天往城北回的路上,李白问:“你高中真的心无旁骛了?”
杨剪夹起烟打了个哈欠:“当然没有。”
李白拍他肩膀:“那群小孩一看就信了!”
杨剪看了看身边这个年纪相仿却管别人叫小孩的小孩,严肃道:“学习本身就没有秘籍,除非你特别聪明。”
李白目光放在夜宵摊上,实则是心领神会,狡黠地弯起眉眼:“像你一样?”
杨剪却矢口否认:“不敢当。”笑着,叼着半支烟,迈开腿走远了,引得李白挤过排队买门钉肉饼的几位遛狗大妈,在吉娃娃的叫声中小跑起来,追他半空中留了一路的火星和白气。
日子就像没烦恼,每一天都是有规律的,人能在各种压力的吆五喝六中找到些间隙,忙不迭地喘一口气。因此,八月初的傍晚,李白下班路上接到杨遇秋的电话时,猛然想起两个多月前那个慌乱的夜晚,就立刻感觉到了不适应。
他看着手机亮起的那一小块屏幕,蓝莹莹的,有那么几秒,他产生了拒接的念头。
好像这样就能堵住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祸端。
但李白又想,这是姐姐,不是高杰,他念起杨遇秋对自己诸多的好,还是按了接听。电话里的声音很虚弱,杨遇秋的哮喘药快吃完了,想请他帮忙再开一点,却对以往负责此事的杨剪只字未提。
尽管如此李白还是松了口气,跑腿而已,他很乐意去做。他赶到老公寓,爬了九层楼取了病历本和几张钞票,又骑着杨剪停在楼下的自行车赶到医院,拿回一大袋的药盒药瓶,再把九层楼重新爬了一遍。杨遇秋的脸色的确差得吓人,那双向来善睐的桃花眼也失了神采,她邀请李白进来坐坐,还贴心地说家里只有自己一个,要他不要担心。李白却没有坐下歇过几秒,问她吃饭没有,又陀螺似的闷头钻进厨房,给她做了炝锅面和姜撞奶。
之后两人坐在茶几前,杨遇秋裹了条空调被,看着电视里的动物世界,慢慢地吃面碗里的虾皮煎蛋,李白就在另一张沙发上看着她,手搭着膝盖,伏暑天的汗把宽松的T恤吸在背上,还在不停地流。
“小白,辛苦你了。”杨遇秋瞧了他两眼,认真地说。
“以后遇到这种情况直接叫我过来就好。”李白回道,但他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该走了。
“没事,”杨遇秋摇了摇头,“过两天我就不在北京了,大概十月份回来。”
“这样啊。”李白只得继续他干瘪的对话。
“上次那件事一直没来得及跟你们道歉,主要是太突然了,杨剪又一直跟高杰不对付,”杨遇秋喝了口汤,把汤碗暖炉似的抱在腹前,“他最近还可以吧?”
“他挺好的,”李白的腰杆绷得更直了,“忙着实习,是在一个‘半导体实验室’,我也不是很懂。还做了个家教兼职,有十几个学生,跟学生啊家长啊相处都挺顺利的。”
杨遇秋的目光松软了些,像是放心了,屏幕里的黑熊带着幼崽爬出冬眠的洞,她又问:“感情状况呢?那个莉莉。”
李白目光一闪,正瞧见茶几上摆的几盒药,不是他买回来的那几种,最上面那盒写着“阿普唑仑片”,盒口半开着,露出背板的一条银边。
“啊,”杨遇秋察觉到了他的注目,“不是我吃的药。”
李白将信将疑,他看人总有种直觉,就比如此时此刻,他觉得杨遇秋小心谨慎的,在说谎。
“他们分手了,”他这样说,“杨剪觉得单身也挺好。”
“他从小就是这样,好像从来没有离不开过谁似的,不知道追,也不知道挽回,”杨遇秋笑了,安静一会儿,她才续起刚刚的话,“长大之后跟我也没话说了,要是我不找他道歉,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回家了。”
“现在……叫他来吗?”李白握住手机,试探地问。
杨遇秋却摇头,她那双含笑的眼睛看在李白脸上,忽然道:“打耳洞啦?耳钉蛮好看的。”
李白莫名心虚,垂眸一看,小臂和手背都变了颜色,尤其是骨关节——他害起羞来,要是严重的话,是会全身泛红的。
现在显然就是最严重的那种情况。
“是不是杨剪送的?”杨遇秋偏偏还要这么问。
“嗯。”李白重重点头,老实回答。
“一看就是我弟的审美,”杨遇秋笑意更浓了,“也喜欢送我东西,小时候一穷二白的,他跟自己过不去,非要跑去火车站卖冰棍,就装在泡沫箱里,卖不出去快化了,他就一根一根自己吃掉,攒了一暑假的钱给我买了个手链,也是这样红红的。他喜欢红色。”
“我能看看吗?”李白抬起眼睫。
“断掉了。”杨遇秋又吃了几片青菜,就像在躲李白的目光,“说起这个,有时候我真挺担心杨剪的,天天这么跟自己较劲,买礼物啊,学业重还搞一大堆兼职啊,这都是小事了,他还有点先天性贫血,好不容易带他跑出来,他又去充大哥,动不动和人打架。”
“先天性贫血?”
“是啊,小时候一出血就会半天止不住,止住之后也要养好久,脸才有点血色,那会儿你太小了可能都不记得了,”杨遇秋轻轻地说,“所以我就觉得,必须得带他跑,跑得远远的。后来到北京也查出病因了,珠蛋白生成障碍性贫血,就是他们说的海洋性贫血,一种遗传性变异血液病,重度患者连婴儿期都活不过,幸好他是变异程度非常轻的那种,到成年期就比较安全了,平时要多吃维生素B12,不影响正常生活,但在受伤流血这方面也得小心对吧?这小子自己也知道,但他就是犯倔,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儿。”
李白听得纠紧五指,这感觉就像被人照着脑袋闷了一棍子,他想起最初,在路灯下面,鼻血滴滴答答地融穿了雪地,杨剪却在舔牙,说还行哪颗都没掉,否决了他叫急救的提议,一脸不在乎的表情;也想起某些莫名其妙点着的群架,杨剪被重点围攻,很少吃亏,但也流过血。还有创可贴、擦碘伏的棉签、身体上的疤痕。
李白的汗流得更多了,心想,杨剪一定疯了。到底是有多暴躁,多少值得打架的愤怒事——杨剪原来是疯的。
他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而杨遇秋说出了这些,情绪却像是得到纾解,整个人状态都变好了不少。她对李白得出的结论是,所以你可以劝劝他,也照顾照顾他,因为杨剪是个需要照顾的人。她又看了看时间,提醒李白不要错过末班车,却在下一秒跑回卧室要他再等等,大约五分钟后,她跑出来,拎了大小不一的两个牛皮纸袋。
“我这两个月不在,21岁生日也没法陪着你哥过了,”她先把小袋子递给李白,“到时候帮我把这个给他,就说是姐姐送的惊喜,祝他生日快乐,日子还记得吧?”
李白看着纸袋上沿的胶带封口,说:“阳历九月二十九。”
“嗯,”杨遇秋满意道,又把大的塞给他,“还有这个,明天是八月八,也是一个人生日。我身体这样就不去送了,小白再帮我跑跑腿。”
“谁啊。”李白站起来,用左手拎大的,右手拎小,踩上门口自己摆得凌乱的两只帆布鞋。
靠近那扇紧闭的门,他又闻到了焚香味儿,这回很刺鼻。
“你哥的一个高中同学,也在北大,学考古的,”杨遇秋帮他把门打开,眼中竟充起某种异样的柔情,“姓赵,你应该有印象吧?一定要亲手送到,我马上把他地址发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