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63)
路不短,上坡下坡又费事,大约要走上三十分钟。这一路是寂静的,枯燥的,唯有林木的叶片被月光照得幽亮,人的影子印在土地上,清晰而浓郁。杨剪非常喜欢这段路,每当他腰间别着彝刀的重量,抬眼去看流云,看到宽广的银河,他就会恍然间以为自己已被抹去了物种和定义,变成一个村夫,或是一头野兽。变成几十年几百年前在此处行走的人。他是什么都无所谓了。路挨着山壁,只有几尺宽,下面就是吃人的河,仍然可以走,仍然没什么可忧愁。
哦,对了,除去直至天明也不到访的睡意。
如果那个人真了解自己,他想,最好再寄点安眠药过来。
至于烟就算了,自己可以买,也给自己严格规定好了一晚上再无聊也最多抽五根。这夜他又靠着五根香烟熬到起床铃响,其他几位老师组织学生吃早饭时,他一个人在操场上摆好四个纸箱,静静等着徐荔带学生们来领东西。
徐荔比杨剪大上半岁,也比他早来半年,在成都读的大学,念的中文系,就是本地人,负责青岗中学全体学生的语文音乐和美术。相比杨剪的数理化跟英语,这三门学科似乎更讨人喜欢,笑容甜美声音温柔会讲地道方言的女老师似乎也比每天除了上课内容和某些难以理解的笑话之外半句话不多的冷脸男更好亲近。
因此,毫无悬念的,无论是刚上初一的还是马上要毕业的,孩子们都更喜欢徐荔。
杨剪认为这叫肤浅。
眼见着,徐荔过来了,身后小鸭子似的跟了一群小孩儿,全校统共也就这么七十多个,一个个矮瘦得与小学生无异。只见鸭子们叽叽喳喳地排好队,从杨剪手里拿过作业本时怯生生地眨眼睛,说谢谢老师,从徐荔手里接铅笔就乐开了花。杨剪知道他们开心,拿笔记本眨眼也开心,于是就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对那些跟自己比较熟稔的学生,他会轻轻拍一拍肩膀。不得不承认徐荔的确也是个细心人,那些让小女孩儿害羞的卫生用品,她单拿出一个箱子收在自己身后,用文具拆下来的包装纸遮住,大概是打算以后单独给。
“那里,那是什么,”有学生突然开口,好比发现了什么宝藏,“那里写了杨老师收!”
杨剪松了口气——还以为女孩儿们的秘密被哪个浑小子揭开了呢。
“对啦,就是送给杨老师的礼物,”徐荔循循善诱,“杨老师大半夜的,绕过好几座大山,到县城取回来这些,再把它们当做礼物送给大家,我们应该怎么样?”
“谢谢杨老师——”孩子们齐声道。
排在杨剪面前的小男孩——十五岁才读初一并且总是画不出受力分析图的那个,笑得脸蛋红扑扑的,在被拍肩膀时,摸了杨剪眉毛一把。
“老师也笑一笑嘛。”他小声说。
我没笑么?杨剪想。
徐荔正好把人逮住,道:“曲比日,最近你听课很认真,上个星期我们才学过一首诗,专门讲我们蜀道的崎岖峥嵘,不可凌越,你来讲讲它的第一句是怎么说的?”
曲比日脸更红了,愣在原地嗫嚅,求助似的望向杨剪。杨剪暗自叹气,学过太久,一时间他只能想起诗名,其他也记不起了。
班长在后排高声救场:“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孩子们一同背出了下一句。
杨剪有点意外,这群小鸭子学语文的劲头还真是强!也就只有在自己示范实验或是模拟某些奇怪现象的时候,他们能对物理这么感兴趣。
物理明明是门优美的学科啊,美极了,爱因斯坦把它学得比其他人都明白,再讲宗教感情,就说是“以其最原始的形式接近我们的心灵的最深奥的理性和最灿烂的美”,阿西莫夫当然也用了物理学原理说明,科幻的奇诡宏大不仅存于幻想……他又在想那些书了。
寄书的人关心他的嗓子,他的血,他的大脑。
他不愿再往下想了。
似乎上周的进度也就只背了这么两句,徐荔又开始趁热打铁地介绍起此诗的创作背景,什么恢弘的浪漫主义代表作啊,什么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啊……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杨剪又捡回了两句。他想那条悬在江上的盘山路的确是难走。再就是……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接下来呢?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杨剪把又一册练习本放到一双稚嫩的期待的打开的手中。
徐荔还在讲,李杜李杜,杜是杜甫,李就是我们这首诗的作者,他是谁呢?
问题太简单了,提示到这份儿上,一呼百应。
杨剪听到这个名字,也偏偏在同时,想起了下一句诗: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使人听此凋朱颜。
以前挂在嘴边的倒背如流的,这是才想起来啊。是吗。
杨剪仍然觉得自己是个记性很差的人。
第48章 三万里风
二零一一年六月二十一日。
下午两点。
烈日暴晒。
李白钉在贴满棕红色瓷砖的校门前,仰脸望着头顶四个大字——青岗中学。
上课铃正在狂响。
他与校舍之间隔了一个操场,但这操场实在太小,铃声一停,李白甚至可以听见教室里的吵嚷声,一个门,两个门……和印象中一样,那排小平房的确只有四间教室,光线太刺人,李白细眯起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每扇门里的情况呢,一个小男孩“噌”地从他身旁蹿过,径直奔向第二间,带起一路的尘土,又在门前紧急刹车,站军姿似的两脚一跺。
这间小小的学校已经完全静了下来。
“杨老师!”他气喘吁吁。
“给妹妹煮药,我来晚了!”同时嗓门嘹亮。
李白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听错。
他看见小男孩走进那个黑乎乎的门洞。只怪阳光太亮了,他依然看不清门里的任何。汗水滑落额头,蛰进眼眶,膝盖上方才在村口躲狗摔破的伤口嵌进砂土,隐隐作痛,他发觉自己迈不动步子,也在这一天以内第十一次想到,如果年初时,在那曲,祝炎棠的腰没摔断,那么现在的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跟剧组跑了这么多年,北疆非洲秦岭深处都跑过了,那曲还是头一个让李白病了一周才适应环境投入工作的艰苦地界。从一零年夏季开始,主要拍摄地就在靠近唐古拉山脉的怒江源附近,平均海拔在三千米以上,《三万里风》,那部讲述知青宁为玉碎殒命山崖的文艺电影,也让李白头一次当上了正规化妆师,能在片尾演职员表里一闪而过的那种。
或许可以说是前些年工作经验积累的必然结果,但李白心里更偏向于去相信——这其实都是运气。他作为二号化妆师,主要负责男一号的化妆造型,为什么要他这样一对一服务,造型难度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男一脾气古怪,却是本片主要投资商谢氏传媒正捧的红人,处女作就直接拿到一番,戛纳级导演摄影配置,老板还把自己公司出的影后影帝请到这高原来给他搭戏。祝,炎,棠,这本就是个听起来要大红大紫的名字,其人更是神秘莫测,年仅十九,身世不详,只知道是香港同胞,在美国待过,但普通话说得毫无破绽,并且相传刚开机就气跑了在业内名声赫赫的一号化妆师,这才落到李白这个骂半天也回不上半句牢骚的软包子手中。
更让李白坚信自己撞大运的是,祝炎棠好像被冤枉了。他只不过是长得过分俊美,笑起来艳而不妖,不笑时就骤冷到凌厉的程度,仿佛能带低周围温度,让人不敢亲近,真正相处起来其实挺有意思,稍微有点神经质而已。
也不知怎的,他们两个就迅速发展成了可以偷偷给烟的关系——祝炎棠的老板是严禁他抽烟的。李白躲在湖边独自锻炼肺活量的时候,祝炎棠偶尔会偷偷凑过来,从他的烟盒拎走一支廉价的南京,抽得比他还费劲,硬是咳得眼泪汪汪,却乐此不疲;作为交换,李白也能在祝炎棠通宵练台词的夜晚溜进他支在导演组旁边的保温军用帐篷,蹭点他昂贵的护肤品,也用他的新款iPad打游戏,而祝炎棠往往投入太深,时常如在镜头前般忧郁,甚至泪流满面,不跟他搭话,也不看他一眼。
李白喜欢这种默契。
他跟祝炎棠算不上是多好的朋友,至少连对方哪年哪月生,家里有什么亲人都互不了解。当然也不想了解。并且他们经常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一直不明白好像也没什么关系。这就是种十分舒服的状态,一次次的补妆间隙,周围人都是兵荒马乱,他们俩一个手上稳如泰山一个闭眼任君发挥,都是放松的模样。
不过,这种愉快也有可能是工作顺利的造成的。这片子预算那么大,苦哈哈的剧本也明摆了是往拿奖去的,祝炎棠也并非传言中谢老板包养的花瓶,演技很灵,基本功更是扎实,经常一条过,哭戏都能让场记后勤跟着一块哭出来,妆发这边的压力就小了很多。
而李白做的造型——那些晒痕、雀斑、明亮的眼和干裂的嘴唇,还有渐长的乱发,他全都花了不少心思,每次都能在视觉总监那里过关,也被大导演表扬过几次。
要是没这么顺利,俩人都天天挨批……李白觉得,小神经撞上他这种药不能停的大神经,结果必然惨烈。
有一次休息,剧组里的年轻人开车到附近镇子逛街,他在一家街边小店里看着正在吃炒青稞拌酸奶祝炎棠,突然问,跟这么多大牌前辈合作,你压力大吗?
祝炎棠眨眨眼睛,表示听不懂他在讲什么鬼话。
李白又如实地说,自己待过的剧组里,像他这么自己闷头磨戏的男一号从没见过别人,更别说是在这种走两步都缺氧犯困的高原了。
祝炎棠就笑,笑得挺潋滟,过了好一阵才说,我只是不想让老板觉得白花钱。
如果白花钱一次还好,两次的话,就会换别人了吧?他捏着小勺在酸奶里戳来戳去,抓来李白的帽子给自己遮太阳,念叨着自己的道理。我要把机会数清楚啊。
机会。
人人都想要机会,但也不是人人都配。
李白终于抬起一条腿,接下来,又是另一条,他像初初学步的孩童那样朝第二扇门走去。
热风鼓动,充盈在他的发间、耳侧、僵硬空张的五指下,却未能将他像气球那般托起,太阳也未能将他晒得透明。
他还是走在地上。好多浮土,好多凌乱脚印。
它们是自洽的,他怕自己的参与使它们消失不见。有一个班似乎是体育课,他还没走几步那群孩子就从门里涌出,闹哄哄地列队,十几双眼睛又一块往他身上偷瞥,那些议论声李白听不明白,却也没有因此而更加紧张。
没有余地了,他已经知道人的紧张感被冠以“最”字时什么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