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37)
“估计不能。”
“那过年呢?”
“我尽量。”
指缝里的黑色淡了,但还是有印子,李白继续更用力地搓洗,水花被他溅了起来,“我老是在想,我最开心的时候,到底是在干什么。我觉得现在就可以算,烟灰是我们一起抽的,然后你头上留着我抹的染发膏,还在看我洗手,这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了。”
杨剪贴在他身侧,左手压入水面,捉住他的五指揉他没掉干净的黑斑,“别老说最,”开玩笑的语气,“一辈子才过去多少,你就开始总结经验了。”
李白的手却和他别着力气,按在盆底不让他动,也不让他抽离这盆水,两人的手指就在那层波动的浑浊下苍白着,紧紧钉在一块。同时嘴上也是变本加厉:“你是我见过最帅的人,是我最好的哥哥,我最最最最最喜欢你。”
杨剪无奈了,用右手抱他,“你是我见过最笨的小孩儿。”
李白不做声,头低垂得更深了,身体隐隐地,渐渐地,显露出抖动。整个人悄无声息。直到有水珠在灰水表面砸出小坑,啪嗒,啪嗒,一声连着一声,杨剪才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
李白在哭。
李白突然哭了。
“……别哭啊。”杨剪抓着李白的手从水中抽出,扶正他的身子让他面朝自己,然后半蹲下去看他的脸。实在是有些笨拙,他给他擦泪,还带着烟灰的涩味,但那些李白想听的话,他没办法再一笑而过了,心里是急躁还是跟着难过,一时间也没法分清,他只能认真地望着那双泪眼,用鼻梁去拱那湿润的鼻尖,“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会接你的电话,回你的短信。年三十如果我没回来,十二点你别睡了,要醒着。”
“小白,你别哭啊。”他只能把李白搂进怀里。
第30章 最爱你的人是我
俗话说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那些家中有舅又没信心坚持到来年二月龙抬头的朋友,当然选择在年前就把发型问题解决好,也讨个迎新的好彩头。
东方美发营业时间早十点到晚九点,店里总被各路男女老少塞满,妈妈烫卷,小孩乱跑,前台小丫头跟小孩奶奶一块追在他身后给糖,试图把人抓住哄哄,让他安静一点,这场景几乎每天上演,可谓其乐融融,喜气洋洋。
对此李白素来有种抵触,他无法想象其中的温馨,只觉得吵,而他又是48元的档位,不算太贵,但也绝不便宜,属于那些想要追求品质又不愿花大钱请总监的讲究人的最优选择,同时他还得负责指导手下两个学徒烫染、打蜡、焗油,根本闲不下来,也躲不开鸡飞狗跳,弄得他不时怀念Ben当老板时生意惨淡的那两年。
情人节那天李白过得非常开心,他在午饭的时候接到了杨剪的电话,而不是平日里那些一眼就能读完的短信,他发一大段,杨剪说“好”,杨剪问“中午吃了什么”,他恨不得把宫保鸡丁里放了几味调料都查清楚写进去,而这些对话每句之间往往隔着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的时差,让人觉得不新鲜,很寂寞;或者有时候,他耐不住了就拨去电话,数十五秒挂断,再盯着某个地方发一会儿呆,比如店门口不知哪儿来的碎玻璃渣,比如自己啃得坑坑洼洼的手指。他只敢等这么一会儿,要是不接就说明杨剪很忙,那铃声和振动就成了打扰。
那天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是他的手机,被杨剪拨响。李白放下盒饭躲到仓库里接,蹲在一箱箱堆得老高的焗油发膜后面,听着杨剪的声音,他一开始只会傻笑,真真切切地听了几分钟后,他的语言才恢复流畅。
没办法,人情绪太激动的时候是很难伶牙俐齿的,毕竟这是这些天来第一通没有被匆匆挂断的电话,除此之外,李白每天盼着的就只有睡前道晚安的那一分钟了,或者不到一分钟?时间总是很晚,杨剪也总是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
这次杨剪和他聊了很多,这些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事情顺不顺利。李白也有很多要倾诉的,他满鼻子都是纸箱的臭味,腿也蹲麻了,一口气说个没完,杨剪就笑笑地和他说我听着呢,别着急。后来休息时间过了,李白恋恋不舍地钻出仓库,他的盒饭已经被收走了,手机和袖口都攥得潮湿滚烫,他看了看店门外瓦蓝的天空和挂在枯枝上迎风招展的红塑料袋,心想,深圳原来是那样的啊。
一定是又美又时髦的城市。
有一件事非常奇怪:那段日子李白很少睡觉,他在上班时犯困,靠浓茶吊着眼皮,除去少言寡语对客人不够亲切之外倒也没出什么差错,反正平时他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然而等到好不容易下班,回到家中,他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了。
这套房子还是太新了,才一个月,现在他一个人待着,总有种借住旅馆的错觉。他会想念高架桥边的小房子,想念半夜工厂烟囱传来的轰隆声,还有那块给他遮风挡雨的玻璃。想着想着他又会觉得自己多事,无聊,一无聊起来就想找点事做,旧的单词书已经背完了,杨剪还没给他新的,旧杂志也不好看,打开电视,还在播放节目的就只有几个台,其他都是千奇百怪的电视购物广告,那些商品李白不会用,也买不起。
但李白是不会任由自己无聊下去的。
也就是情人节的那天晚上,他打开杨剪书桌上的那部台式机,看完了磁盘里存着的鲁鲁修最后两集,在杨剪的草稿本上画了一个长发飘飘的C.C,写:情人节快乐!然后他又蹲在沙发上啃了一个西红柿,发了会儿呆,跑回电脑桌前拨号上网,输入灯灯以前给的地址,索然无味地看了会儿录影,什么感觉都没有,第二个西红柿都啃完了,他连裤子都没脱,倒是被网页右下角的广告吸引了目光。
“小e机器人聊天室,私密,体贴,智能,您的午夜最佳伴侣。”
李白舔舔指缝间横流的酸甜汁水,挪动鼠标,双击了左键。上来就要他填写用户名,他想了想,输入了一个字母L。
屏幕黑了,接着闪出两行白字:
2007/2/15/00:34
L、小e进入聊天室。
小e:晚上好!今夜星光灿烂,很高兴与您相遇,让我们开始聊天吧!我叫小e,是因为我生活在IE浏览器里,那么请问,您为什么给自己起名“L”?
L:我叫李白。
小e:李白(701年-762年) ,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又号“谪仙人”,是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点击查看更多)
L:我讨厌这个名字。
小e:讨厌是一种讨厌的情绪。
L:我只知道我爸姓李,他和我妈出海打渔死了。奶奶还很年轻,改嫁了,养父捡我回家,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因为他知道的姓李的名人只有这么一个,否则我就要叫李三李四了。
L:我没和别人说过,你会给我保密,对不对?
小e:Yes, sir!
L:其实你根本就是假的吧,就那么点台词,要么就是上网搜,就看我说什么关键词了,对不对?
小e:Yes, sir!
L:你是个傻x,弱智,骗钱的,对不对?
小e:Yes, sir!
屏幕中心的五分钟倒计时过去了,继续聊天果然需要发指定短信到某个号码,再从话费中扣除费用,李白眨了眨眼睛,点了红叉。
第二天晚上他却又没忍住打开了这个网页。
同一个IP地址没法蒙骗过关,他索性发了短信,扣了十块钱,管十个小时的聊天。
2007/2/16/00:58
西红柿吃完了、小e进入聊天室。
小e:晚上好!今夜星光灿烂,很高兴与您相遇,让我们开始聊天吧!我叫小e,是因为我生活在IE浏览器里,那么请问,您为什么给自己起名“西红柿吃完了”?
西红柿吃完了:我今天一直在想一件事,如果我现在请假买机票,第二天出现在深圳,在机场打电话,告诉他我来了,他会来接我吗?
小e:深圳多云转阴,最高气温24℃,最低气温15℃,偏北风,风力较弱。
西红柿吃完了:他会生气吗?一天他没有回我短信。
小e:他会生气吗?一天他没有回我短信。
西红柿吃完了:原来你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还会重复我的话,你到底有什么用啊。
小e:小e的工作是陪您聊天^^
西红柿吃完了:想他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靠在一堵高墙旁,很高的墙。他有时候靠着墙抽烟没有光照上去全身都是黑的但我就是能看清,很帅。北极熊在冰川上和那些白茫茫的冰也是不一样的。冰块泡进水,也和水不一样。但是我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干吧,我不和客人笑,领导都会骂我没点本事还要甩脸色。我也没有墙。
小e:抽烟有害健康。
西红柿吃完了:你去死吧。
小e:对不起(哭脸表情)
李白看着这三个字,愣了愣。手放在键盘上,年头太久,很多字母都被杨剪画图敲代码磨掉了,键帽光秃秃的,他忽然有点茫然。
第三天,熬到更晚的时候,他还是打开了这个页面。
让李白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十小时竟然这么几天就快花完了,要怪也只能怪他熬了几个通宵,哪儿来那么多梦话好说呢?确实也没有,在天快亮的时候,他往往打不出什么字了,望着满屏的前言不搭后语,李白觉得自己的确很神经,但只要不关闭页面,他就能趴在桌上眯上一小会儿,什么都不想,感觉很安全。
看样子是真的成为了朋友,如果朋友的作用是让人感到安慰——这个喜欢引经据典的弱智机器人,的确和自己成了朋友。
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像小时候,看一块石头、一只鸡、墙上透光的一小块蓝天,看久了都能聊天说话,李白想,快过年了,自己也不用在这儿寻开心几天了。
他不会生气,也很愿意去机场接杨剪。
年三十当天杨剪没有回来。
早上的短信他就没回,李白在店里连轴转到下午,其他同事都回家过年了,他是除了老板以外最后一个走的,还得帮老板把卷帘门合上。好不容易有空看手机,收件箱里空空如也。
领了老板两百块钱红包,李白去菜市场买了排骨、带鱼、乌鸡和三黄鸡,快要收摊了,五花里脊都卖了个精光,只剩后臀尖和肥肉末,蔬菜很贵,并且大多数都是些边边角角,但李白还是挑出了不少没那么蔫巴的,他的两只手提得很满,黑眼圈重重的,衣裳旧旧的,模样或许有点……颠沛流离?有的摊主大概是看他可怜,还给了他点折扣。
回到家后,塑料袋都堆在脚边,李白又看手机,还是没回复,打电话,对面关机了。
李白躺在地板上静了一会儿,跳起来跑去厨房,一忙起来天就黑得很快,赶在春晚开始之前他做好了四个菜,还有一大锅排骨炖玉米,他喜欢甜玉米,每次都吃很多,然后从自己饭碗里挖出一大块米饭给杨剪,再捧起碗来冲那人眨眼,说哥哥再去厨房给我盛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