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42)
李白只知道,自己的时间向来是没什么意义的,而这样缺乏意义的夜晚,他情愿如此消磨。
然而还没磨到一半,差几分种九点,他收到了杨遇秋的短信。
小白。小白。小白。叮叮叮连发三条。
第四条她说:你现在住在哪儿?有地方收留我几天吗?
第五条她说:救救我。
第33章 他不能下跪(1)
防盗门前的地垫旁边摆了把木头椅子,李白坐在上面,身上套着杨剪落在这公寓里没带走的高中校服外套,蓝黑色袖口已经磨白了,宽大松垮得能包到屁股。
这么穿倒不是为了壮胆,是有实用价值,长长的袖口里藏的东西他的T恤衫可盖不住,一把刀子,短柄,尖头,就是他一直放在挎包底部用来防身的那把。
身后,隔了张饭桌还有一条走廊,紧闭房门的主卧室传来杨遇秋的哭声,不甚清晰。这种老房子用的都是实心砖,隔音效果的确更好,但还是不够,李白这样想着,回头大声吼了一嗓子:“别哭了!”
“小白……”杨遇秋好像呛住了,剧烈地咳嗽,咳嗽的间隙又含混地说了些什么,“小白你别这样,你要干什么呀……”她好像在这么问。
我要干什么?李白差点冷笑出来,转回头,他继续盯着被自己拿鞋柜、写字台、饮水机、几把实木椅子抵住的防盗门,不发一语。我要干什么都是你逼的,他想这么跟杨遇秋说,但他又懒得解释——和那个女人是说不通道理的,所以干脆沉默了。
当时杨遇秋在短信里不肯说发生了什么,李白匆匆忙忙赶来,时间大概是九点一刻,进屋就看见满地的易拉罐,杨遇秋脸色很差,好像没力气站立,刚给他开完门就回沙发坐着了,却还是继续喝酒。
李白给她烧水喝,在她跑去厕所呕吐时,给她递毛巾,又听她讲了一大堆过去的事,比如她的美容院怎么被顾客讹钱,她找工作怎么失败,她怎么把杨剪赶去高中好好上学……越讲越久远,连她最初在离乡的火车上怎么害怕都讲到了,她坐在沙发跟茶几的空隙间开始哭,说自己当时真的很害怕,非常害怕,弟弟连九岁都没过,她十四岁,也不知道怎么赚钱,躲进皮卡车槽就逃出村子了,她怕他们饿死在路上。
然后她说到高杰,那个中年男人怎么在火车上安慰她,承诺她会好,又怎么骗她,从没把她当成一个人。让李白意想不到的是高杰居然是做铁路小偷起家的,他有一个团伙,专挑卧铺车厢偷东西,得手了就下车,后来几年赚多了钱他才去尝试其他生意,但跟老本行也从没断过。杨遇秋说起这事是因为她也在高杰的要求下,被迫,做了好几年的贼。对,她是贼,这是她自己哭着说的,但她还是圣女,高杰信教之后,就把偷盗奉为劫富济贫的修行了,这也是她哭着说的。
在他们的教典里,圣女是缺月,需要在日月大神和教众的注目下,全身滴满香烛,由被太阳附体的教长“放血清身”,才能达到“玉轮”的最终境界。现任的教长就是高杰。杨遇秋给李白看她的疤,说自己言听计从,常被“清身”,却还是没有完满,她最后说,她要疯了。
说完这句她就静下来,夜也静了,神秘房间虚掩的门缝与从前无二,红光暗如冥火,传出阵阵幽香。
李白却是越发的不耐烦,什么教,什么偷,多荒唐多凄惨,他全都不想了解,这件事简单来看就杨遇秋喝多了酒,需要找个活人倾诉,而他就是那个不幸被吐了一身苦水的家伙,而这苦水中有多少真多少假也不清楚,只能确定杨遇秋此刻的确极其痛苦。
这是病,这才是病啊,李白想,他知道杨遇秋常吃的那几种精神类药物,在满茶几的杂乱中翻找,还没找到,又听见杨遇秋喃喃道:“我打胎的事高杰知道了,这是对大神的不敬,他要杀了我。”
李白的手拎着一个空薯片筒,停顿住了。
“他要来找我……”杨遇秋还是失魂落魄的,“所以我想找你,我想去你那儿躲一躲。”
我那儿。李白遏制住烦躁。你还不知道我的房子拆了,我搬走了,和你弟弟同居了。李白把这些话压在舌下,问:“说没说什么时候找你?”
“就今晚,就今晚,马上了,你来之前他还给我打电话,他给门换了锁我挡不住,他还会砸门……如果找不到我他会直接把房子砸了的,他有关系,没人管他,以后我就再也没地方去了……”杨遇秋的泪又涌了出来,她抓住李白的肩膀拉扯,更像是一种央求,“我怕,小白,我好害怕……我们找你哥来,我们不瞒着他了,我们找杨剪。”
李白是被这句话激怒的。那些被动的厌恶,陡然冲破他在心中给自己设下的重重防线,转为主动的恼火。“你说‘我们’?谁和你当‘我们’啊!”他拽着杨遇秋的手腕把人从地上扽起来,杨遇秋拼命挣扎,如梦初醒地冒出好大的力气,他就用另一只手去拽杨遇秋的头发,“是我主动帮你瞒着的?我们是同伙吗?和我废话那么多有用的全憋在最后是吧?人都要上门了你求我救你?你知道杨剪正在干什么?他好不容易——”他把杨遇秋拖进主卧推到墙角,从她手里抢过手机,“你不要打扰他,你还把自己当个人,当他姐,就别打扰他!”
接着他关上门,拧上锁,任凭杨遇秋在里面拍门哭喊,把外面的防盗门堵严实之后,他才静坐下来。卧室的钥匙和杨遇秋的手机就在手中。他翻到了高杰的号码,奇怪的是,高杰从不跟杨遇秋发短信,他只打电话,无论是半夜还是清晨,杨遇秋也总是立刻就接,未接来电里从来没有他的名字,好像生怕有所怠慢。
高杰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李白点了支新买的红南京,推开烧香那屋的房门,没有装灯,他就照着烛光走了一圈,又对着神龛里的两尊神像凝神看了一会儿,面目都挺和气,就像白白胖胖的古装剧人物,还画了红晕,但身体都是纯黑的。守在神龛侧面的两个小鬼倒是比较有威严,一个青面一个红脸,同样的是狰狞的獠牙和细眼,看得李白不太舒服。
这就是小区橱窗里告诫人远离的“邪·教”吧。
那个红脸有点眼熟,李白掸掸烟灰,忽然想起那张面具,很久以前的某天,它从高杰身后探出来,张着断舌的嘴,空洞的眼神从李白脸上扫过。之后李白就再没把它忘掉。
还有什么香烛、圣女、满月,献祭一样的感觉……高杰好像确实挺可怕的。
但再可怕的人,一刀捅下去也会死吧?李白并没有决定好杀人,但他要是真捅了,喷了一手的血,他也觉得没什么。要是他反被人制伏,反被杀死,也是情理之中,可以接受。他只想结束现在这样的状况,快一点,悄无声息一点,不要让杨剪知道了再过来收拾烂摊子。至于恐惧什么的,好像无关紧要了。
这不太正常是吗?现在最可怕的事实居然变成——他无法判断一件事是否该去害怕,好像丧失了发抖的能力,处于一种古怪的平静之中。李白坐回椅子摁灭香烟,把钥匙和手机放在脚边,右手缩在袖中握紧刀柄,不想睡觉也不想制止杨遇秋的哀哭,他现在愿意去做的,就只剩下等待了。
笃笃笃。等到快十一点,李白等到门响。
高杰还挺讲礼貌的?李白站起来,缓步上前,又把写字台推紧了点,接下来听到的却吓了他全身一个激灵。
“小白,是我,”杨剪的声音与李白耳畔持续已久的嗡鸣格格不入,就像夜里高速路中央那道雪白的标线,“让我进去。”
李白的手已经变得冰凉,他想起在家乡里看的皮影戏,那是很小的时候,戏班在村庄与村庄之间游走,如果杨头风心情好,也没有喝酒,会把他扛在肩膀上面,让他看大闹天宫,四郎探母。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皮影,操纵的人在门外,他不想让杨剪参与,不期盼他的出现,可他现在却不得不一件件把挡门的家具挪开,刀在袖子里晃荡,有时冰凉地擦过皮肤,却不割伤他,像连在他身上的竹棍。路被清出来了,李白上前摘下门把上缠的电线,转开反锁的旋钮,咔嗒一声,杨剪出现在眼前。
“我都知道了,你别着急。”杨剪身上也有好重的酒气,衬衫前襟红了一块,像是红酒打翻的痕迹。但他的领带还是一丝不苟地系着,目光明亮清澈,他也没有喝醉,上前一步,并未关闭大门,“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你先回家等着我,不要乱跑。”
“饭局那边——”
“这都不是问题,他们马上来了,”杨剪握住李白的胳膊,并没有问他校服的事,只把他往门外拉,“你不能在这儿待着。”
“我没有不能,我也没怕,”李白指向地上的手机,“我不让她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
“卧室里有座机。”杨剪深吸口气。
“走吧,”他鲜少这么局促,甚至慌张,“我知道你不怕,是我怕,我怕行了吗,你现在回家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李白已经整个人被杨剪推出了房间,杨剪堵在门口,又拎起李白的鞋子放到他跟前,一同落地的还有一声脆响,是那把剔骨刀从袖口滑落。李白有点愣神,捡起来把它递给杨剪,那人接了过去,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合上了大门。
下意识地,李白在乖顺的惯性中弯腰穿鞋,系鞋带的时候他忽然又回了魂,他意识到自己出局了,杨剪好像要保护他,但没打算保护自己,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弄湿了膝盖,李白跳起拍门,大声叫哥哥,叫杨剪的名字,但杨剪只回了一句“快走”,听起来很远,不像是还在门的那一边。
杨剪应该已经捡起钥匙,进到那间乱七八糟的卧室了。
怎么了?在发生什么?杨剪并不诧异,也谈不上惊慌,从他避开酒桌躲在那豪华的卫生间里听到杨遇秋的坦白起,他的愤怒和厌烦只持续了几秒,随后就遏制下来,转为快马加鞭的思考。他要找个理由和那些老板解释,要冒着醉驾被查的风险赶回来,他成功了。而李白走后不久高杰果然就来了,带着那位红面具,带着一众高矮胖瘦都有的跟班,好一副气势汹汹的算账劲儿。
这在杨剪的意料之内,换句话说,是他所看到的必然,接下来高杰叫出几个小弟把他揍到半死都不足为奇。因为高杰是舍不得那么揍杨遇秋的,杨遇秋被按在沙发上,坐在他的旁边,好像一个精美却蒙尘的摆设。而那扇一向神秘的房门此刻洞开,几人在里面忙活,烛火忽然烧得很旺,杨剪侧目看了看,突然被围在身边的几人架住,半推半搡地进了那屋子。
站在那对神像前,身后打入房门的灯光都被几个人影挡住,杨剪听见高杰低声说:“这么多年了,我对你们姐弟俩不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