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故(95)
其实从功利的事业发展角度来看,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因为在当时,对于高温稠密等离子体的问题,已经早在五十年前就有了完备的理论体系,且目前为止也已经有了不少的实验来支撑验证该理论。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已经成熟化的领域,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再深挖下去的必要。
学界常有一句俗语:“好的课题已经被做完了,就像好的姑娘早已嫁人了。”在这样一个没有前景可言、冷门的不能再冷门的领域做研究,难度可想而知,很大程度上,会血本无归的。
但是时学谦却嗅到了一丝不同。她在研究了大量的文献之后发现,现有的所有支撑性实验都是在离散型的验证理论。也就是说,人们每测一个点,发现和理论吻合,就发一篇文章,说理论是对的:另一个人重新找了个温度再测另一个点,发现也和理论吻合,就跟着发一篇文章,高兴的说理论果然是对的,如此一直循环下去,测出的数据点不下百万,发表的文章也都不下万计,五十年来,人们就这样愉快的做着“相互验证”的工作。甚至每多出一篇验证性的文章,学者们对理论便深信一分。
理论指导实验,实验验证理论,看起来像是一个完整闭合的圆,没有漏洞,无可争议,皆大欢喜。
可是时学谦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总是离散型的去做实验(在她看来这像是在盲人摸象),就没有连续而宏观的确凿实验作为有力依据吗?进一步说,那个所谓已经成熟的理论,真的已经被全然验证了吗?更进一步说,现有理论真的就是对的吗?!
对于她这个略有点钻牛角尖的问题,当时的弗伦克尔教授给她解释说:“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不过,只是个小瑕疵。五十年来那些上百万个数据证明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时学谦指着文献辩解道:“但是根据布洛特波段理论,局部一一对应,整体不一定就也完全吻合。尤其是波包局域化的时候。”
“是的。”弗伦克尔不否认,“但是,大概率情况下是符合的,只有在极少数个别深势阱判据下不符合,但我们一般不过多考虑这种极小概率事件。在数学里,极小概率事件可近似等于不可能事件。”
两人就这个问题展开了讨论,最后,弗伦克尔说道:“如果你非要补做一个全频段的连续宏观图像,当然是可以,锦上添花嘛……但是!孩子,你要知道,这个实验的难度是相当大的,以我的经验,单测一个点的符合性就要花去一年多的时间,如果你测全频段,我敢说四五年不止,要知道,这可是你博士期间的所有时间啊。而且,你需要考虑的实际问题将会比一个点的情况复杂的多,我都不会轻易花时间尝试,初入科研的你应付得来吗?而最后你得到的结果大概率也和前人一样,只是一个验证性的实验,你知道,以现在的‘行情’来说,这发不了什么好文章了……”
弗伦克尔的“劝退”是有道理的,时学谦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才博一,尚且稚嫩的她不应该花费——或者说是“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去做这种鸡肋的事情。
实际点去想,花费自己整个博士生涯的时间去做一个大概率翻不出什么水花的实验,这样的冒险,显然不明智。
而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得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去尝试全频段的测量。老辈人懒得去做,新人不敢去做,就是这样。
弗伦克尔后来又对她说了很久,告诉她她的博士生涯“应该”怎么度过才好:选一个新兴的领域,做几个创新性的实验,得到不错的结果,然后发几篇优质的文章,提高自己的影响因子和领域内影响力,然后才能在毕业之后有资本去好的研究机构找到一份薪水不低的职位。
一个优秀科学家的学术道路,应该这么来走。
谁都要吃饭,谁都要生活,再有情怀的科研工作者也都面临上有老下有小要供养的问题,时学谦虽然上没老下也没小,可是她总不能把自己饿死吧?
什么?等有了稳定的生活基础之后再转向研究这个问题?
想法很好,但却是不现实的。
因为在学术圈内,“隔行如隔山”,不同领域之间的差异不可谓不大,如果时学谦现在放弃这个领域去做别的,那么她此后研究的根基就是别的方面,到时候再返回头来重做这个问题,就相当于还是要放弃此前多年做的所有的工作,那就像干了十年的木匠突然转行去做厨子一样可笑。
于是时学谦回去慎重考虑了几天,几天之后,她给弗伦克尔的答复是:依然要做。
“好吧。”弗伦克尔摊摊手,“想做就去做吧,等三年后什么都没做出来的时候,你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三年之后,时学谦果然什么都没做出来。
周围的同事差不多陆陆续续都已经发过几篇硬气的文章,可眼看博四的她什么却都没有。这三年中,师徒两人针对这个问题的争论也愈加激烈。
最后一次,时学谦去弗伦克尔的办公室做例行的月度报告工作,弗伦克尔拿着几本衍射方向的书给她,委婉的建议:“这个方向有几个研究的点还不错,值得深挖,你不妨回去看看。”
时学谦接过了书,“好的,谢谢教授,不过我想先做完手头的……”
弗伦克尔摇着头打断她道:“时博士——如果你还想在两年后得到‘博士’这个title的话——是时候改变一下了。你不应该把你事业的黄金期用在现在这个没有奔头的课题上。”
“教授……”时学谦赶忙道:“其实最近我的研究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可我并未在你的结果中看到什么原创性的东西。”弗伦克尔再次打断她道。
时学谦卡了一下,才道:“目前……的确是这样,可是修正一下其中的一些小的方法,我想或许就可以得出……”
“或许?”弗伦克尔第三次打断她:“时博士,你在拿你的前途开玩笑吗?”
时学谦不说话了,三年中,这是弗伦克尔态度最为严厉的一次。
弗伦克尔继续道:“在我的实验室中,还从来没有出现过马上博四了却一点成果都没有做出来的学生。时博士,你应该明白的,我曾对你寄予过厚望。”
我曾对你寄予过厚望……
曾。
过了一阵,时学谦道:“教授,您不再相信我了吗?”
弗伦克尔摇了摇头,不无痛心的说道:“孩子,我相信你,可是你让别的人怎么相信你?我看了你的实验报告,三年来,你一直做的很好,也学会了很多东西,你现在的独立研究能力可以和任何一个博士比肩,平心而论,我想现在就批准你毕业。可是这些你怎么向别人证明?你拿什么向学界证明你的实力?你一项成果也没有啊!在大家的眼中,现在的你和本科生没区别。”
他最后说道:“如果你再坚持下去,我不能保证两年后麻省的教授学会会授予你博士学位,而到那时,你将不得不面临延期,在延期期间,麻省将不再给你全额奖学金,一切的学费和生活费用将由你自己承担。”
时学谦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她自然承担不起那样高额的费用,所以这就代表着,她会在什么学位也没拿到的情况下原模原样的滚回家去。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谈及这个话题。时学谦之后一段时间的日子过的很艰难,她一边承受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一边推进着她的研究,弗伦克尔嘴上严厉,实际上还是心软,他没有切断时学谦的科研资源供给,这就足够了。
多年后的时学谦每当回忆起自己的博士生涯,都不得不承认,那是她学术生涯中最残酷的一个严冬期。
可是她没有放弃,这种不放弃不是来源于盲目的自信,而是严密逻辑拼凑下的客观直觉,随着研究的深入,她越发觉得原来理论的不对劲。
她一次次的调整着自己的实验方案,一次次的变换着切入点,寒来暑往,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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