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仇恨(220)
“我的学业和研究依旧相当顺遂。”教授说,“取得博士学位后,又通过家里的关系,得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机会,得以雇于NATO一个表面上不存在的机构下辖的并不存在的研究项目。研究的目的是帮助士兵克服对战斗或者说是死亡的恐惧,同时也是更有效的训练与控制住士兵,让他们能更加忘我的投身战争,并且在离开战场或退役后不会被PTSD困扰,这样就不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任何困扰了。”
大概率是药物相关违背道德伦理的极端治疗方式,闻哲想,所以才不能摆上台面。
“一种精神尖兵计划。”谢藤说。
教授颔首,给了一个相当宽泛的范围:“确切的说是:如何彻底改变一个人。”
他显然不想提及具体内容,很快一言带过:“大概是我的研究比自己想象得都要有效,继而引起了大洋彼岸的注意。”
教授得到了作为特殊顾问被邀请去关塔那摩的机会。
“那里关着全世界各个国家的囚犯,或者说是他们口中的罪犯。”
无论盟友还是敌人,只要妨碍到北美的利益,都被一视同仁的关在条件同样恶劣的地方。
“面对罪犯自然与面对士兵时不同。至少我多少也是在帮助士兵的,而罪犯则完全可以使用任何手段,只要能让他们彻底放弃信仰或信念。”
教授看向闻哲,意味深长地说:“你让我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我的起点,也是我的前半生。”
闻哲既没有说话,也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显得相当平静。
“他不是北美的走狗,”谢藤却没有保持沉默,“也没有以摧毁别人的信念作为成就自己的跳板。”
“我知道他和你都不是,我也只是曾经是。”教授说,“这才是我们能成为盟友的理由。”
“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里?”闻哲问,“哪怕放弃自己长期的研究成果以及‘自由’的研究环境。”
“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很快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在关塔那摩的顾问工作,因为我还记得自己是名意大利人,我灵魂深处依旧看重家族,也有想要拥有一些值得向自己家人夸耀的成就——就是那种可以讲述给孩子与孙子们听的、让他们能向友人们夸耀的伟大人生。”教授看向闻哲,道:“你作为拥有相似观念的东亚人,肯定能理解这种想法。”
闻哲颔首,谢藤眼神微妙。
“所以,”教授说,“我必须为自己的人生保留最后一点值得一提的部分。”
尽管他现在的生活也没有多少值得一提的部分,至少维持住了底线。
“于是我成了一名说客。”教授说,“其实人性有很多恶质的部分,是从来不会端上台面的。尽管早已经舍弃了很多固有的道德观念,依旧不想抛下自己的底线。就像你们一样。”
尽管他们三人接触的时间并不长,教授已经能对谢藤与闻哲做出进一步的判断。
“你有原则,也懂礼仪,能自然而然地讨人喜欢,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可你的本质却是处于审慎判断下的残酷与暴虐。”
闻哲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教授当然也不会强迫别人认同自己的看法的习惯。
教授说完就转向了谢藤,继续道:“你的出身、外貌以及才智原本应该是让人羡慕嫉妒的,只是你的内部始终是一团混沌的、极其不稳定的诡异结构。这让周围的人更容易接受你,可你却无法真正接纳他们,因为你知道没有人跟自己一样,甚至连部分相似都谈不上。孤僻才是你的本质。”
教授的看法比“双年展”时改变了不少,也精确了许多。
“你其实并不讨厌与我们这样的人合作。”谢藤说出自己的看法。
“不讨厌?不。岂止是不讨厌,而是非常的喜欢。”教授笑了,“因为我觉得不同的人之所以能合作,并非是出于所谓的信任,也不是白纸黑字的合同,而是在了解彼此底线的基础上,还能继续探索相同的利益途径。”
“就像你只需要确保人质活着,”闻哲了然,“却不在乎我们能否从人质的嘴里挖出什么。”
“确切的说:我希望他活着,却并不介意他死去。”教授收敛了笑容,“消耗品就是如此可悲,当他们已经丧失可挖掘的价值,就会沦入此等尴尬的境地。可他既然还活着,就不能继续留在你们手里,否则就会落人口实。让他回到客户手里,无疑是对各方都有利的结果。与你们商量,让你们同意我的建议,这就是探索相同利益途径的最简单方式。”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把他作为礼物送给我?”谢藤不解,“难道只是为了躲在暗处观察我,再……?”
“我是意大利人,我的客户可就未必了。客户和我在乎的是完全不同的部分。”教授难得十分不礼貌地打断了谢藤,“既然那是他需要在乎的,而不是我需要担心的范畴,我自然只需要满足客户的最低要求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交涉人。”
“我以为照顾客户只是你的副业,”谢藤问,“你完全有自主权决定选择那些能对自己有益的部分。”
“的确有。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让祖国得益。”教授说,“相信你也是同样。”
“有趣的认同感。”谢藤模棱两可地弯起嘴角。
教授动作一滞,很快回神,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得出另一个结论:“你的出身让你无法获得这种认同感。只是你以前没有意识到自己既不是东方人,也不是西方人。甚至严格来说,你根本不知道普通人追求的是什么。因为你想要的东西,跟大家完全不一样。”
教授说到这里再度转向闻哲,道:“他口中的‘也不是西方人’的‘也’才是重点。”
“你的意思是,”谢藤问,“我只是在赞同他的观点,那并非是我自己的观点?”
“不,”教授转向谢藤,“我的意思是,你所赞同的从来不是他的观点,而是他。”
谢藤垂下视线,陡然沉默了。
闻哲既没有看谢藤,也没有看教授,表情更没有丝毫的变化,仿若什么都没听见,可他又的确一字不漏地听了。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教授问闻哲。
闻哲平静地看向着教授,却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仿佛在阻止自己出泄露出任何情绪,可是究竟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教授,”谢藤的视线不知何时已经落在闻哲脸上,并出声引起教授的注意,“你刚才的话似乎是在说:‘选手裁判和主办方都是我,我要如何评判,全凭自己的心情而定’。我认为这样的评判标准,完全没有公平可言。”
“某种意义上的确如此。”教授没有否认,“毕竟只要你身处欧洲,尤其是南欧。或者你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与这个地区产生联系,那就必须与我或我的客户以及朋友们打交道。那我就会拥有这样的双重评判标准。”
“这就是欧洲,”谢藤半是讽刺半是了然地问,“我除了接纳这个评判标准别无选择?”
“这就是欧洲。”教授重复了对方前半段话,“一个由各自为政的国家与零散的私欲拼凑而成,却拥有无限话语权的奇怪地方。”
“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对话的开头,”谢藤调侃,“我们谁都没能说服谁,聊天本身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
“的确。”教授微笑地附和,“可惜,这个世界上唯一公平的就是不公平本身会公平的降临到每一个人的头上,不可调和矛盾与冲突也始终会存在,不是吗?”
教授的问题并不需要任何人来回答,他们三人的“闲聊”也就此告一段落。
“好了。”教授说,“我今天起得很早,没来得及享用早餐,已经有些饿了。希望你们能带我参观一下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