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仇恨(327)
屠休耳边浪涛不断,脑海中却尽是对方的声音,不断回响着同一句话。
——不可撼动。
屠休听过无以计数的称赞。出于礼貌,出于别有所图。极其偶尔的时候,也会有人发自内心,却从来没有如闻哲那般,无需华丽的辞藻,便能让他感到如此动听。
若非对方心底如此坚信,肯定不可能如此。因为就连屠休自己都无法如此。对方竟然可以。而且还一而再再而三。他则如同遭遇了“此刻”,瞄准的是他早已遗忘的期待,从背后递出的最动人的“攻击”。既不可思议,亦无与伦比,甚至无需本能的参与,单凭感官与精神的共鸣,竟然将庞大的喜悦洞穿了他的胸口。
他迅速垂下头,弯起了唇角,竭尽所能地忍耐,就为了不让自己流露过多的喜悦,可他依旧不自觉颤抖起来。
发现对方因为笑而双肩发颤的瞬间,闻哲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但他没有做任何辩解或掩饰,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般的恢复了平静的面孔。可他的行为却与表情相反,选择再度与屠休拉开距离,背身于霞红中灿烂如血的爱琴海,前往另一块礁石。
等他找到一处相对平坦的礁石边缘坐下,屠休也如梦初醒般抬头,赶在闻哲恢复成原本那般专注于盯着那片蔚蓝的模样前飞快蹿到对方身后。
他谨慎地驻足于仅距对方一臂的距离,在对方身旁蹲下,唤对方的名字。
闻哲应的同时侧头回视,屠休与对方四目相接的刹那脑海中编排好的话语却消失无踪。
仿佛有一种不合时宜的默契,由对方无声地宣告“课程”与“交谈”都结束了。
屠休慌忙按下心底的忐忑,却花了好几分钟去绞尽脑汁,才翻找出话语。
“你为什么不去那里?是应该用‘去’这个词吗?”他说,“还是共感?”
闻哲从对方脸上移开视线,重新落到海上,用介于疏离与懒惫间的上扬单音示意对方继续说。
“就是那个东方哲学思想集中出现的,百家争鸣的春秋时期?”屠休问。
“你为什么会想问这个?”闻哲的声音出现了些微不明显的起伏。
“你用希腊三贤例举了西方哲学,之前也去过庄子弥留的时空节点,”屠休试探性地问,“那你所喜欢的东方哲学应该就是指老庄?”
“不,”闻哲否定,“老庄并称不意味着老子和庄子相似,而是……”
“还有近现代的时空节点。”屠休打断。
“……”
“尤其是十九世纪前后的东亚地区。”
闻哲的短暂沉默让屠休迅速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你之所以避开这两个时期,可能不止这两个时期,只要是与之拥有同样特征的时期,你都会避开。说明你所共感的思想还有一个附加的,却是你会选择共感与否某个时空节点的理由,不是吗?”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闻哲抛出反问。
“熟悉的历史,混乱的局势,越是新兴思想层出不穷的时期,越是伴随着连年出现的战争与死亡,”屠休笃定道,“大融和前必然出现的,无处不在的死亡,尤其是与你拥有相同历史和文化起源的‘普通人’的死亡——你最不愿意目睹的就是人们在时代洪流里不断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命运深渊,只能随波逐流的惨状。”
“一种文明传承里必然囊括正负两面,”闻哲平静地打断,意有所指地反驳,“恰如任何人都会回避那些会让自己感到屈辱的过往,也像那些既不愿意面对自己所犯过的错误,也不愿意面对屈辱、后悔、不甘、痛苦等负面情绪的人。”
屠休忽略了对方口中的含沙射影,用另一种形式进行了反驳:“历史和未来对你而言早已经没有了界限,而那些不被理解就孤独的步入死亡的圣贤们所没有来得及留下的传承,才是你会让抱憾终身的关键所在。”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闻哲没有否认,“因为的确只有最为混乱的时代才能诞生最具有开创性的、最值得后世铭记的思想。”
“这就是你所说的历史必然性,或者说是时间的必然性,”屠休道,“尤其是那些不被时代需要的、即将失去传承的思想。”
“文明和人类的分娩过程都充满了鲜血与死亡,”闻哲依旧没有否定,“就像你即便没有祖国这个概念,也不愿意看到跟自己拥有相似外表、经历、背景、出身、文化认同等同类长期遭受歧视与逆境。”
“你能带入纠缠于各个时期的人们心底的痛苦与遗憾,”屠休说,“所以你在面对历史时,也能感同身受的体会到切肤之痛,不是么?”
“同样的问题回赠给你。”闻哲反道,“当与你拥有相似外表和经历的人承受痛苦时,你难道真的无法与他们感同身受,也不会感到丝毫痛苦?”
“你忘了我没有共情能力,”屠休说,“也不会觉得疼……”
“没有共情能力?不会觉得疼?”闻哲打断对方,终于显露出些许可见的情绪波动,“什么没有共情能力?你又不是只由本能驱策的低等动物。”
他陡然转向对方,眼底的情绪近似于蛮横。逼问的语气也是同样。
“你出众的智商已经足够你拥有远胜于常人数十倍的优秀学习与模仿能力,否则你怎么可能会用尖叫、暴力等行为表达那些让你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的情绪?又为什么会被囚困于仇恨之中?
“如果你连这些都不明白,你周围的人又怎么可能与你共情,你的朋友们又为了什么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你付出所有的忠诚,哪怕是他们的生命?难道只是因为利益?你是看不起他们,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那些眼中只有利益的人,哪会有什么忠诚可言?又怎么可能会舍生忘死的保护你?那些只追求利益的人、那些轻易就会背叛你的人,早就被你关进了地下室承受折磨,缓慢地迎来了绝望,怎么可能会被你视作同伴?怎么可能得到你充满感激的物质馈赠?又怎么可能迎得你信任?
“如果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你又怎么可能因为自己的错判所导致的失败与死亡而痛苦挣扎?更不可能始终都在记挂那些活着的人以后应该如何生存下去?何况还要想方设法的帮他们安排全身而退的计划?”
这一连串的质问在途中就已经堵得屠休哑口无言。他怔怔地盯着闻哲,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偏执且极端的,且只遵循自己的规则来划定其原则的陌生人。因而这个陌生人的原则很少,能纵容别人一切不符合常理、道德甚至是法律的言行。可一旦践踏了他的底线,就会遭到毫不留情的反击。
严格来说,他们彼此的确算不上熟悉,屠休也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就窥见过对方内心世界究竟如何。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不会因为认识了“眼前的闻哲”而否定“之前的闻哲”,反而会在面对眼前这个真正或者说是闻哲的另一面时,不自觉感到犹如渺小的人类在地球上仰望浩瀚星空时那般,产生出一种难以言述的,近似于恐惧的感觉。
但……
“不用回答。”闻哲在屠休冗长地沉默中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这不是在质问你,也不是在讽刺你。”
他的情绪爆发来得既平缓又突然,收敛得更为迅速。
“忘掉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闻哲不等对方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自行否定并解释道,“我只是依照自己看待事物的角度,阐述我一贯的思考方式。你用自己的方式去思考,没必要跟我一样。”
对方身上的陌生感让屠休犹如置身危险之中,近似于恐惧的感觉让他异常亢奋。
“现在你应该明白‘我的状态并不稳定’究竟意味着什么了,”闻哲说,“如果你要继续挑衅我,或者仅仅是与之类似的企图,就要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