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仇恨(39)
闻哲说到途中,特种兵已经难以掩饰脸上的惊讶。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种……”他寻找了措辞,“奇特的建议?”
“因为他是普通人,他的父母也是普通人。我们大家都是普通人,我们只能通过亲身体验对方生活的方式,才能理解对方的真实想法。”闻哲说,“成年人的优势是思想成熟,劣势是与成熟相伴的固化思维。未成年正好相反,很容易接受新想法,也很容易被诱骗和误导。所以,让未成年去理解成年人,远比让成年人理解未成年要容易。即便父母也经历过年轻时代,可每个时代的成长环境都有所差异。最后我还告诉他:‘父母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但你不必为此改变。沟通徒劳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沟通’。”
特种兵哑然地盯着面前的中学生,双肩不自觉微微下榻,脊背也是同样。
问询刚开始10分钟,他的背后已经开始冒汗,脸上也不自觉流露出疲态。
“说说你另一位同学,”他挑选了一个在他看来能让闻哲头疼的案例,“就是隔壁班跟你关系不错的女生。”
“她其实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但她的情况更为严重。因为她不止性格叛逆,成绩还很差。但她的运动神经不错,尤其擅长球类运动。她经常会加入我们男生的队伍,一起打练习赛。
“我觉得她适合去体校,她自己也想去。但她的父母觉得女孩子就应该学习好,文静,乖巧,听话,多帮家里做家务,最好大学选幼师。而不是像只猴子一样,整天上蹿下跳。她在他们眼中就是缺乏家教、丢他们家脸面的女儿,动辄对她打骂。
“在我们这个年龄,很多问题其实根本不是学习问题。可所有的父母都会把问题归咎于学习成绩的好坏。因为我们的确还不知道如何对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负责。所以在成年人看来,我们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学习。可学习很多时候不止是学习科学知识,还必须寻找自己的未来,让自己以后有独立思考和生活的能力。”
闻哲说了很长的一段话,特种兵都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自己停下来。
“所以,你给了她什么建议?”特种兵问。
“我让她考虑一下能否舍弃生存权去换取独立的决策权。”闻哲说。
“怎么换?”
“短期绝食。或者,在我、体育老师和一些爱好冬泳的同学陪同下去尝试冬泳。”
“……”
“冬泳其实是最佳选择,但她拒绝,选择了绝食。她把绝食理解成反抗父母的办法。”闻哲说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可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让她反抗父母,只是想让她体验饥饿或者寒冷的感觉,因为饥寒交迫能最大程度的催生人对温饱和稳定生活的渴望。我希望她能认清自己现阶段并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事实,必须为生存让渡一部分决策权给她的父母。”
“你也舍弃了吗?”特种兵忍不住问。
“是的。”闻哲诚实道。
“为什么?”
“智慧能帮我快速掌握知识,但在生活经验方面,我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积累到足够独立生活的程度。父母永远有值得我尊重和学习的地方。”
特种兵就此沉默,直到闻哲疑惑地盯着他,问:“不问了?”
“那你的老师呢?”特种兵勉强用提问掩饰掉自己所受到的冲击。
“哪个老师?”
“你的班主任。”
“班主任的问题就比较复杂了,”闻哲花了大约半分钟来思考,“表面上看起来,她是因为婚姻出现问题,情绪才不稳定。可真正的原因却是事业与家庭间的平衡。尤其是她另一半对她职业的长期误解。”
“什么误解?”对方追问。
“中学老师这份工作,其实并不像旁人想象中容易。尤其是班主任。”闻哲说,“她每天都必须写教案、批作业、参加教师会议、参加职称考核、完成海量的教学任务以及看住不听话的青少年们,经常需要工作到凌晨。
“她的另一半却认为老师是有寒暑假的、相对其他职业更为轻松的工作,反而把家庭琐事全部推卸给她来负担。于是,她在工作之外还必须照顾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和双方父母这六个人。她是个成年人,当然知道要跟家里人沟通。但她的丈夫却宣称工作那么累还要听她抱怨,骂她矫情、娇气,不是一个贤惠的好妻子。四位长辈也是同样。而她也不是那种擅长与人争执的类型,就连偶有的吵架都无法占任何上风,只能默默忍受,或者躲在办公室里哭。”
闻哲顿在这里,大约10秒后才再度开口:“我还没有经历过婚姻,沟通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这个办法失败后,我也不知道该给她什么建议。”
随后,他又在特种兵的刻意引导下,逐一复述了其他几段略有差异,却大致相同的谈话内容。
半小时后,特种兵终于切入问询的重点。
“你的父母。”特种兵说。
“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闻哲说。
因为他足够聪明,父母当然希望他能参加各种比赛、拿奖学金出国、参加跳级考试,提前进入名牌大学。
“用他们的话来说是为了我好。可这个学校已经是市级重点,不算差了。而且我很喜欢我的同学、老师与队友们。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想离开他们。”闻哲说,“我尊重我的父母,可我对目前的情况很满意,不认为需要更换……我尽可能与他们沟通,可结果都是不欢而散。后来他们相互之间也吵了起来。”
家庭中对孩子教育的分歧点往往是最可怕的导火索。
只是别人家是孩子用死亡胁迫父母,闻哲家却正好相反。
“我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闻哲认真地说,“市级重点一样可以去一所好高中,同样可以参加高考……”
特种兵听到这里终于不自觉出声:“你太危险了。”
“我?危险?”闻哲疑惑,“为什么?”
特种兵说:“你的行为其实是一种无意识的精神控制。”
“精神控制?我不懂。”闻哲惊疑参杂地看着对方,“说实话为什么会成为精神控制?人的精神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吗?只需要几句话就能改变?”
“你提问的出发点很特别。”依旧靠在门边的混血助理忽然出声。
闻哲重新把视线投向助理,问:“那个……大叔?你其实才是真正管事的人?”
“你是怎么发现的?”既然被揭穿,混血也不再继续假装。
特种兵主动退到旁边,空出位置给混血。
“我能问下大叔的名字吗?”闻哲不答反问。
“公平点。”混血走到闻哲面前,“你回答我,我就回答你。”
“好。”闻哲说,“是衣着和举止。”
“大叔没有你这么聪明。”混血追问。
闻哲说:“做下属的人通常不能在上司面前表现得太随意,所以他西装革履。上司却可以。”
“不错。观察能力很强。”混血没有食言,“不过你还不能知道我和我下属的名字,我们所属的机构名称也不能。”
可他实际上又食言了,但闻哲并没有为这种文字游戏而生气。
“你们果然不是警察。这个奇怪的地方既不是警察局,也不是精神病院的隔离病房。”闻哲达到了自己目的。
“你推测的依据是什么?”混血问。
“铺满整个天花板的无影灯价格并不便宜,”闻哲说,“不可能给每个病人的房间都装一组。”
“那警察局呢?”特种兵忍不住问,“因为我没有对你动粗?”
闻哲摇头,混血却知道:“你没发现自己在问询途中,已经不自觉回答了他的提问吗?你见过哪个警察会回答?”
特种兵哑然,闻哲也得出了一个特别的结论:“这里应该是我以往认知常识范围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