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信童(114)
沈宝寅转头迅速和他对视一眼,带着些感慨,还有些安抚,转过头,笑着喊:“是我!”
直到被阿庆拉着两条手臂拖到小船上,沈宝寅都还没回过神来。
真是世事无常,他怎么会料到,当年在公司差点一袋面粉把他砸断气,还跑到医院哭哭啼啼求他原谅的小搬运工,几年以后,居然救了他一命。
阿庆当时说,他的老母常年靠织渔网为生,他自己有的时候还要出海捕鱼。
沈宝寅喘着粗气坐在潮湿咸腥的船舱里,左右看看,心想:这小子真是个老实孩子,真的没骗他。
慨叹之余,感到有些庆幸,幸好他这个人,对家里的人确实脾气差了点,对待手底下的人还算公道和蔼。当年,他要是真因为那么件小事,一时生气责怪开除了阿庆,这关头他说不定还在水里泡着。
还提什么搭救一把,遇见这等心胸狭窄的上司龙游浅滩,若他是阿庆,不上来敲两棍子就算不错了。
刚上船,沈宝寅气还没喘匀,立即探出身,跟着阿庆一起去拉丰霆。
醒来这么久,他能感觉自己的体力比刚醒恢复了许多,他努力去拽丰霆的手臂,然而两个人一起费力,也只是把丰霆稍微拽离了点水面而已。
沈宝寅不由得有些焦急,说:“你抬脚,丰霆。”
丰霆额头上全是水珠,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海水,手臂肌肉鼓起,看上去实则已经用尽全力,然而就是没办法爬上船,场面竟然就这么僵持住了。
良久,丰霆自己先放弃了,他不用力,船上的两个人拖不住他这么大的个子,都脱了力,眼睁睁看着他又滑回水里。
沈宝寅急得直拍船沿,讲:“你做什么啊!”
丰霆面色疲惫,似乎还带着隐忍的痛意,他微微摇头,说:“我没有力气,爬不上来。”边说话,他边摆动两只手臂往后划了一下水,离开了船边,两只眼睛盯着阿庆,“你先把他带到岸上去。”
沈宝寅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我不要,你听话,快上来。”
丰霆微笑着蹙眉看沈宝寅,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带着点宠溺的意味,好像好舍不得眼前这个人。
但下一秒,他展臂又划开一道水花,扶着沈宝寅原先趴着的那道木板,把自己往更远处送了送。
“快走,别任性。”
阿庆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为难住了。
丰霆又看着阿庆说:“我没关系,你先把他带走,到时拿根绳子来接我。”
沈宝寅急得直喘气,眼看阿庆拿起竹篙傻愣愣地真的打算划船离开,一狠心,直起身子往水里扑去。
沈宝寅在从前二十三年的人生里,惜命爱命,从未有这样将生死置之度外过,然而丰霆在这里,就像一块磁铁的负极似的,叫他这块冥顽不灵的铁石,动了情,昏了头,打定主意,死都要粘在他身边。
丰霆不走,他也不要走。
是死是活,他们俩总归是在一处。
又要跌进刺骨的凉水里,沈宝寅做足了准备,屏住呼吸,闭紧了口鼻,然而他的领子飞快的一紧,接着止住了下坠的趋势,往后倒去,径直栽在了船舱里。
阿庆在他身后,竟然眼疾手快地将他捞了回去。
这个呆子,这会儿倒是反应过来了!
沈宝寅头晕眼花,坐在舱板上剧烈喘着气。
丰霆看到沈宝寅翻身的动作,简直一颗心要让沈宝寅吓得跳出来,他猛地往前一扑,幸好沈宝寅没有真的跌出船,他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沈宝寅很快又爬起来,阿庆疑心他还要继续跳船,一个脑袋两个大,跪坐在一边拉着他两只手,满头大汗说:“阿寅你就听小丰总的话好不好,我们等在这里有什么用,回去找绳子,找帮手,才能把你们都救回去。我们离岸很近,最多二十分钟就能赶回来!”
沈宝寅不闻不问,只顾着扶着船沿,说:“我不走,不走啊。”
望着沈宝寅痛苦决绝的表情,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楚同震撼从丰霆心里冒出来。
沈宝寅的爱,是高傲的爱,少,难得,很珍贵。
从头到尾,只在吵架求他原谅的时候说过一次,之后他再怎么要求,也不肯说一个字,常常时间久了,令他恍惚,忍不住想,沈宝寅真的爱他?
是不是他太想要,杜撰幻想出来的。
然而看到这样痛苦疯狂的沈宝寅,宁肯跳海也不要同他分开的沈宝寅,如果一定要在生死时刻才能见到这样的,明明白白爱着他的沈宝寅,丰霆觉得自己就是此刻立马去死了,大概也值得。
“丰霆,你和我一起走啊,你不是很聪明!考试都没拿过B等成绩!今天怎么这么蠢这么笨,连个船都爬不上,你努努力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家!”
丰霆沉默了一下,苦笑地,柔和地望着沈宝寅,只能被迫承认:“阿寅,我不是故意让你着急。我的腿受了伤,实在是爬不上去。”
“你什么时候受伤,怎么会受伤?”沈宝寅面色突然茫然了几秒钟,随后一种无比的悔意刺痛了他的心,为什么丰霆没告诉他,为什么他这么蠢,一直没发现。
丰霆说:“下水的时候不小心被飘来的木头撞了一下,不痛的,就是不大能用力。”
仅仅被撞了一下,怎么会连腿都抬不起来?丰霆一定伤得很严重,如果不是撑不住了,丰霆都不会告诉他。
沈宝寅的泪流得更加汹涌,他哽咽一声,咬牙直起身子,趁阿庆没注意,迅速地翻下了水。
扑通一声,他砸入深色的海水里。
又是一阵窒息。
在阿庆的惊呼声中,沈宝寅从水面冒出头,丰霆就在他眼前,神色慌张,两只手已经松开了那块木板,正展开双臂要抱他。
沈宝寅浑身湿透了,海水冻得他发抖,然而他的眼神十足坚定,仿佛神采奕奕,也不去牵丰霆伸向他的手,而是游到丰霆的背后,粗鲁地推着丰霆的肩膀往船边游去。
边划水,他边在丰霆耳边恶狠狠地低声嘀咕:“你是不是脑子也出了问题?万一你一个人死在这里,是要让我年纪轻轻做鳏夫?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丰霆似乎真的被他折服了,很没办法地被他推向船边,苦笑道:“你啊……”
沈宝寅让他把两只手搭在船沿上,贴在他耳边喘着粗气说:“我帮你抬腿,这次你再爬不上去,不用你赶我,我立马走人,不会回来接你!我沈宝寅不要这么没用的男人。”
这次不用沈宝寅故意激将,为了沈宝寅的这两次飞蛾扑火,丰霆也打定了主意,就是痛得再如何受不了,也得跟沈宝寅一道,安安全全地回去。阿庆喊口号。
数到“一”,沈宝寅猛吸一口气潜入水下,摸到丰霆的右腿后,用力一托,往水面上抬去;数到“三”,丰霆忍痛两只手撑着船沿,在沈宝寅的帮助下,把右腿搭上船沿,一咬牙,额角静脉暴起,翻进了船舱。
不顾腿上的伤,他立即转身去拉沈宝寅。
沈宝寅比他利索多了,抓着他的手腕,马上借力爬了上来。
气喘吁吁地,两个人面对面瘫坐,水流如注,从他们的头发、肩膀、耳垂上往船板上流,然而他们谁也没去管,只望着对方的眼睛,劫后余生地笑了。
阿庆也欢喜极了,连忙撑船,说:“好了好了,没有落下一个,都回家,回家。”
两个人被阿庆陆续扶进了乌篷船舱里头,两面都有竹编的船壁,不说多么牢靠,至少让两个脱力的人背后有个可以倚靠的东西。
夜风起了,沈宝寅浑身被吹得透心凉,原地颤抖了一下。丰霆立刻从后面靠了过来,坚实的胸膛挨住了他的后背,沈宝寅被这么挡住了,感到四周的冷风立即小了许多。
沈宝寅立即抬眼看了下阿庆,外人在,他向来是不同丰霆过度亲密的,幸好阿庆背对着他们专心划船。
丰霆摸了摸他的手臂,是个安抚的意思,沈宝寅陡然放松了下来。
他软软地靠在了丰霆的肩膀上,后背贴着丰霆胸口,丰霆呼吸的时候胸膛起伏很明显,缓缓的,沉沉的。直到此刻,沈宝寅才真正地沉下心来,慢慢地回过神,他们是真的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