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信童(148)
十几年了,儿童乐园依旧地伫立在原地,不过为安全计,已经更换了不知几批器械。左上角那里,原本该是个滑梯,现在已经变成了轮胎秋千。
沈宝寅举目四望,不自觉有些近乡情怯,也有点物是人非的慨然,幸好独木桥还在,望着那条短短矮矮、红漆支柱黄漆桥面的独木桥,他的心里终于涌出一些熟悉的感觉,像是当年刚去澳洲,某次不得已进入了一个吵嚷的环境里,却突然从人群里听到别人用广东话交谈那样亲切。
十岁以后,他就不再踏足这里,即使他常常会到这附近吃A套餐。毕竟他是个大孩子了,不太好意思走来和稚龄儿童玩耍,而喝茶是全年龄段都可以做的事情。
工作日,会带孩子来植物公园闲逛的家长很少,因此休息场所十分充裕,儿童乐园周边有许多长椅,沈宝寅捡了一条无人的长椅坐下,空气新鲜,阳光温暖,他开始发呆。
儿童乐园的人来了又走,到下午三点许,就只剩他一个了。
突然地,沈宝寅很想再吃一次丰霆当初为他买过的那种冰激凌,没有任何添加剂,只有淡淡牛乳味道的蛋筒冰激凌。
他站了起来,左顾右盼地绕着儿童乐园走了一圈,冰激凌车找是找到了,可惜里头空无一人。
他想,还太早了,制作冰激凌的工作人员也需要充足的午睡,因此在一旁找了个长椅坐下来。
四点多的时候,还是没有人来,他又猜想,也有可能是冰激凌的材料不够,工作人员或许在搬运奶油上山的路上。
即将六点,太阳快要下山,公园也马上闭园,沈宝寅终于地放弃了冰激凌,他站起身,决定离开。
走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独木桥,下巴颤动了一下,转而头也不回往公园门口走去。
公园的入口是两扇极高的铁门,就快跨出去的时候,沈宝寅不知为什么顿住了脚步,接着在跟管理人员说了句“再等我一下”后,咬牙飞快地调头,跑过那段上坡路,气喘吁吁回到儿童乐园。
时隔十四年,他重新走了一遍独木桥。好奇怪,曾经高得吓人的独木桥,其实还没有他的大腿高。并且也不漫长,五步就走完了。
等他再往回走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高大人影,慢慢出现在了葱葱郁郁的坡道上,那个人走得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很稳重。
沈宝寅就那么站在独木桥上,呆呆地看着那头。那个高大的男子,真是有着一张极出彩的面孔,尤其那双淡色的瞳孔,温柔得近乎冷淡。
对方慢慢走到沈宝寅的旁边,笑着开口:“桥上有积水,你也不怕摔跤?”
沈宝寅双眼湿润,沙哑开口:“丰霆。”
“我在这里呢。”丰霆柔和答应。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那个,可沈宝寅的嘴角向下抿着,看起来真是委屈极了。他吸了吸鼻子,闷声说:“确实有点滑,阿霆哥哥,可不可以扶一下我?”
似乎这一天,和过去的某一天有所交汇。
与那一天不同的是,丰霆不再远远冷眼看着,也没有令沈宝寅受伤,他紧紧地守护在了沈宝寅的身侧。
丰霆抬头,静默地看着沈宝寅,坚定地伸出手,牵着沈宝寅走完了那条独木桥。
走到尽头时,微风起了,传来一阵栀子香,丰霆在绵绵的淡香里,一个很平常的初夏的傍晚,嘴上说着要沈宝寅自己跳下来,可是在沈宝寅期望缠绵的注视下,他叹了口气,还是进行了妥协。
他微微弯腰,把沉浸于在儿童乐园游玩的大龄儿童沈宝寅先生,安全地、无损伤地抱下了独木桥。
沈宝寅在被他拥抱的过程中,两只手紧紧攥住他皮衣的衣领,深深埋在他的脖颈处吸了几口气。
再次闻到独属于丰霆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气息,沈宝寅不可抑制地眼睛泛起泪花,可是不想叫丰霆瞧见,怕被取笑,因此在被丰霆放下地面之前,他悄悄拽着丰霆皮衣里头那件白色的薄恤衫,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
周围暮色四合,如果从远处看过来,两个人的身影都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因此他料想,应该是不会被看出来的。
可丰霆还是发现了。他轻微地扬了扬嘴角,似乎是失笑了几秒钟,然后安抚似的低下头,在明晦难辨的环境里,朝沈宝寅的眉心落下一个清晰的吻。
他们从另一条更近的道路出公园。
在一棵可以看到儿童乐园全景的高大灌木丛下,沈宝寅看到垃圾桶边上的地面有两个烟蒂,似乎有个人在此驻足,连续地抽烟。这个人似乎心不在焉,或许在缅怀,又或许在思考,每根烟都等烧到尽头才想起来丢掉,海绵都几乎有烧灼痕迹。
薄荷味的万宝路,是丰霆钟爱的品牌。
这说明丰霆至少在十分钟前就到了植物公园,那个时候,他正好走到公园门口。丰霆一定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可是也不走,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沈宝寅在心里想,丰霆一定是同他一样,也有点想念他们童年那几次的相聚,所以才在原地停留。
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有被父母的悖德婚姻中伤,只是无忧无虑的两个孩子。背后真相确实不堪,可是那时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和对方在一起非常快乐。
假如没有沈宝寅突发奇想地这个回马枪,或者假如丰霆没有在这里抽这两根烟,此刻他们肯定就错过了,只能回家才可以见到面。
可是也就是那样巧,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在第一次见面来过的地方重新相遇。
挽手肩挨肩地那么走了一阵,小声的,沈宝寅突然告诉丰霆:“乱扔烟头,按本埠法律,罚款三千港币每次。”
丰霆转头瞧了他一眼,一开始有些惊讶,为沈宝寅的细心。顿了顿,他的眼底氤氲出微微笑意,“我是丢在垃圾桶旁边。”
沈宝寅斤斤计较:“可是你没有丢进去。”
“桶里的垃圾满了,我只能放在那里。”
“你肯定没被罚过款,我告诉你,你那么做会罚款的。”
丰霆简直被他突如其来的正义感逗笑了,很没办法地讲:“阿寅,我刚从法院出来,连车费都是一个好心的警察先生借给我。”
从见面至今,丰霆都决口不提法庭上的事情。他不主动来讲,沈宝寅也就不问,至少,丰霆可以出现在这里,就说明确实是判了无罪。
此刻,见丰霆主动地开了口,他便忍不住问:“况争……”
丰霆静了静,讲:“数罪并罚,判了十二年。”
沈宝寅心里一沉,轻轻叹了口气。十二年。
四千多个日夜。
多么漫长的一个数字,不过再怎么说,至少比他们预估的情况要好许多。
毕竟在审判之前,他最后一次同况争见面,况争都是这样安慰自己:“不求别的啦,坐完牢出来还能够赶得上安女和宁女的婚礼,都算老子运气不错。”
当时两个人死鱼脸对死鱼脸,笑得比哭还难看,可以说是根本没有抱怀翻案的希望,称得上极其悲观。
谁知他们倒霉了这么久,鸿运还有落到他们头上这一天。
而且据香港法律规定,有期徒刑的刑期最高可以缩短一半,如果况争在里头可以表现得足够良好,或者有立功行为,大概率还能够获得减刑。说起来,况争手里有本埠不知多少大小黑帮内中辛秘,随便挑捡几样,大概也可构成立功。
但凡况争积极一点,保不齐甚至可以参加两个孩子的小学入学式。
沈宝寅拼命令自己往好处想,但十二年这个沉重的数字压得他还是有些喘不过气。
丰霆这时伸手过来,紧紧攥了攥他的手,讲:“原来你之前还被市政罚过款,也是因为吸烟?”
沈宝寅打起精神,告诉他:“是啊。”
丰霆如实以告:“我现在身无分文。”
沈宝寅从忧愁中抽离出来,侧过头瞧了他一眼,见丰霆穷得理直气壮,忍不住一笑:“那么巧,正好我身上带了些钱。”
丰霆说:“那你愿不愿意为我缴纳罚款?”
沈宝寅叹了口气,丰霆从前也常常这样叹气,很拿对方没办法的样子。这时,远处的教堂敲了晚钟,回音遥遥传来,在山上也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