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信童(91)
丰姗慢沈宝寅一步,见沈宝寅被记者围住,她有些怕沈宝寅向记者嘲讽自己,便惶惶然地有心站在原地看一看,但眼尖的记者看到了她,马上尖叫着朝她这边涌来,她吓了一跳,幸而丰霆离得不远,走过来很快拦住记者,令她得以安全上车。
丰霆却貌似不打算和她一起走,只站在车门外吩咐司机注意安全,不要为了甩开记者而飙车。
丰姗心里明白他要去找谁,沈家支离破碎,这两个异姓兄弟倒是感情甚笃,她从前惊讶又排斥,现在却觉得庆幸。
她这座大厦将倾,幸好不会压倒她儿子。
“去吧,同他好好聊聊。他只是对我有意见,你一直对他很好,公司一半靠你撑起,他不会把你也赶出去。”
丰霆并不是去找沈宝寅服软以此挽留自己的工作,不过丰姗已替他找到借口,他没多说,把门关上,目送丰姗离开。
他驱车回了位于中环的SEAN酒店,进门前,他站在旋转门外,特地抬头望了望酒店高大威严的门头。
当初这栋大厦落成,亟待开业了,可是名字一直没有取。沈振东想了很多动听的名字,都觉得不太满意,最后就跟他讲,是他促成的项目,酒店的名字不如就由他来取。
他却之不恭,私下里准备了几个中规中矩的名字,可是到最后,讲给沈振东听的只有沈宝寅的英文名,理由也相当地冠冕堂皇:时逢沈宝寅生辰,不如以此为沈宝寅庆生,留作纪念。
沈振东当然高兴他一直挂念沈宝寅,很干脆地便通过了这个名称。
他母亲却以为他这么讲是在讨好沈振东,还跑来安慰他,要他不要如此步步谨慎。令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他哪里有想那么多,心里头只是含了很隐秘很简单的期望罢了,这是他在申港干的第一件大事,他非常希望可以和沈宝寅共同享受这份荣誉,仅此而已。
在门口若有所思地逗留了半分钟,丰霆垂下眼睫,走入了酒店大厅。
他是半月前搬离浅水湾,因为实在同他母亲待得有些窒息,干脆在外面找地方住,油麻地那里,他偶尔也去,但不过是上香打扫时临时的休憩场所。
这场风波终于过去,仿如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荒唐闹剧,几滴雨落下,浇醒他妈妈,但他和沈宝寅之间的问题还未解决。
沈宝寅在法庭上未追究到底,不用沈宝寅来邀功他也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他,沈宝寅绝不可能就此罢休。
原来沈宝寅心里不是一点都没有他,也会为他改变主意。
当时在法庭上遥遥对视了那一眼,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站起来去到沈宝寅身边。沈宝寅真的只要稍微流露出一丝在意和心软,他就几乎原谅他所有的欺骗隐瞒。
他到那刻终于认命,他大概此生都无法放弃沈宝寅。
但同时,他实在无法忍受沈宝寅的不诚恳和永远保留余地。
沈宝寅一定以为自己已经做出让步,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等着他来哄他了。
以前丰霆总是这么做。
沈宝寅脾气很大,但不常发作,一发作就一定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他发脾气的目的从来不是宣泄情绪,他每次的怒火都有出口,一旦达到目的,立马便会顺台阶下,接着乖乖认错,让人找不到一点责怪的地方,反而觉得他受很大委屈。
从前沈叔叔为了哄沈宝寅,什么都肯答应,后来这个什么都肯答应的人变成了他。
丰霆早就发现这件事,但他一直觉得沈宝寅在他面前故意发作小孩子脾气时十分可爱,所以即使知道沈宝寅是在玩弄他,是故意制造问题,去达到一些自己的目的,但他也不在意,只当哄沈宝寅开心。
可今天,丰霆不打算再如同从前那样轻易就向沈宝寅妥协。
虽然他的心里确实受到了触动,也已经不再恼怒——看到沈宝寅从法庭上安全退场,他哪里还生得起气。
可是他必须让沈宝寅做出改变,必须看到沈宝寅更多诚意,而不是任沈宝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不能继续惯坏沈宝寅,让沈宝寅以为得到他的爱和包容永远那么轻易得到。
路程还未过半,沈宝寅便开始忍不住咳嗽。游艇那夜受了凉以后,他就隐隐约约有了点生病的苗头,到了如今,一个多礼拜也没怎么好,时不时咳两声。
黎兰君和陈巢都劝过他去医院,他讨厌死医院里面消毒水和药品混杂的窒息气味,不愿意去,但不想让两人太担心,勉强让家庭医生来看了看,检查结果同他自身感觉无有不同,普通的季节性感冒,好好休息。
陈巢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毫无气色,说:“哥,我妈捡了几副中药,你好歹吃点。”
沈宝寅露出厌恶表情:“要我喝中药不如让我喝尿。”
陈巢讪讪说:“哥,你讲得我都恶心了,良药苦口嘛,哪里有那么严重。”
沈宝寅逃避问题,看了眼窗外,说:“到了,你回去休息。”
陈巢只好下车,关上门又低下头,从打开的车窗朝里面说:“今天起得太早,你也好好睡一觉!”
沈宝寅点了点头,看到他高高大大身材弯下来乖巧像只北美大棕熊,心里一暖,忍不住微笑说:“我知道,傻仔!”
沈宝寅确实回家了,但没有睡觉,怕丰霆来按门铃他听不到。
今天他终于做了件令丰霆高兴之事,丰霆总该消气了。
既然消气,来找他就是迟早的事。而依他既往的经验,丰霆对待与他有关的事情常常是宜早不宜迟,上次他被面粉砸到,丰霆就是这样,工作都不干了,翘了一下午班回家来看望他,瞧见他睡觉也没离开,陪了他很久。
因此他想,两人重归于好的时机大概就是今晚。
为了这个美好晚上,他在沐浴时特意用了丰霆夸奖好闻的那款香波,还醒了一瓶沈振东十年前去法国旅行时信手购置的一座葡萄庄园所酿出的白兰地。
酒液倒并不昂贵,重在特殊,一九七六年,法国的日照时间乃前后十年最充足一年,这年的葡萄甜而美,庄园总共运回十瓶,因运输飞机遭遇气流,抵达本埠时只有一瓶未碎,就是沈宝寅此刻打开的这瓶。
从丰姗手中完整拿回全部股份时他都未曾庆祝,今天为了哄丰霆,真是什么也舍得拿出来献出去。
夜里十点钟,丰霆没有来,沈宝寅心里头开始有些焦躁,躺在床上眼皮打架的时候,忍不住埋怨自己为什么要丰霆交出钥匙,多嘴争那句做什么,不仅没有羞辱到丰霆,反而把自己气到吐血,要是丰霆还留着钥匙,他哪里还要瞪着眼睛不敢睡,说不定一觉醒来就看到丰霆穿着围裙为他下厨,还能有口热饭吃!
满腹牢骚的,他忍气吞声又多撑了两个钟头,直到十二点钟,门口也未传来动静。
沈宝寅的头逐渐从床头的丝绒靠背歪到枕头上,他的表情安静,几乎就是睡着了,突然,他咽喉里有点刺痒,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咳就是惊天动地,差点连心肺也呕出来,这下他是彻底醒了。
他坐起来,拿过床头柜上时钟看,这个点,丰霆不会来了。
一瞬间,他从心里泛起一股难以忍受的不耐烦,丰霆最近手头的工作全部搁置,最多的就是空闲时间,这么晚还没过来,那就是故意晾着他。
他忍不住有点生气,片刻后,心底又慢慢浮上来一阵慌张不安。
他觉得他在法庭上的举动一定足够触动丰霆,但想起丰霆那日掐住他脖子时痛恨的目光,又不敢太确定丰霆到底是如何想,今日的感动,是否能弥补那天的裂痕。
迷迷糊糊间,他决定再等半个钟头如果丰霆还不来,他干脆就去找丰霆。
这一迷糊,直接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沈宝寅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是看床头柜上的手提电话,电话有些重,他用两只手拿,按亮小小显示屏,没有看到未接来电。
丰霆从头到尾都没有想来找他。
沈宝寅呆呆坐在床边,心里突然生出巨大恐慌,他从前很喜欢丰霆看向他的眼神,温柔,无奈,笃定,霸道,他一直以为丰霆不会放过他,死死咬住他。
但丰霆松口了,如同吃到一口毒苹果,轻易吐掉了他,他从高处落下,摔得眼冒金星四肢疼痛,过了这么多天,他才后知后觉发现,丰霆或许是真的不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