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信童(116)
沈宝寅如遭雷击,瞪大眼睛望住况争。
况争面色平静,嘴角甚至噙着丝丝笑意。
沈宝寅又抬头去望一旁监视的小警察,人家猝不及防同他对视,拘谨地点点头。
律师先生也有些坐不住了,低声叹口气:“这……”
沈宝寅的心几乎凉了半截。
他两只手肘撑在桌上,身体略往前倾,紧盯着况争,况争干脆往后一靠,自自然然叫他看清自己。
“本埠没有死刑,最多判我一个无期。我在里头以后有吃有喝,再也不必风里来雨里去,也不必刀口舔血,哎,你不是早叫我金盆洗手?我倒是按你说的做了,你怎么还是不高兴?”
“况争!”
“这么大声,吓我一跳。”
对于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黑帮头子,沈宝寅简直无力,他又缓缓坐回去,张了张嘴,正欲开口,余光瞥到门口站岗的小警察,顿了顿,压下怒火礼貌发问:“能否让我单独同他说几句话。”
小警察迟疑:“按规定……”
“他已经认罪,偌大个警署,难道怕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商人劫牢房?”沈宝寅微笑着瞥一眼小警察腰间的枪带。
小警察摆摆手:“你要说就说是了,这间房里没有设置监听监视设备。但是上面交代过,无论谁来,只能给十分钟时间。”
沈宝寅低头想了想,抬头道:“足够了。”
律师先生同小警察都离开了。
室内一半明一半暗,由右侧墙壁上一处排气扇投进来的日光分割成两处空间。沈宝寅坐暗处,况争坐明处,大剌剌的笑容刺得沈宝寅眼睛疼。
“人都走了,好了,跟我说说,为什么要自寻死路。怎么,你突然发现自己得绝症?”
“沈宝寅,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平常很不把我当人看,生死存亡时刻反倒能看见你一星半点真心实意。”
沈宝寅皱眉:“听着不像在夸我。”
况争忽然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慢慢变得严肃:“不用费心救我了,就当我还你的。”
沈宝寅心中疑惑,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捏紧了椅子的扶手。
况争呼出一口气,脱然一笑,朝他笑:“阿莲怀孕了,老子要当爹了!”
第86章 是谁在吞没谁也奈何(10)
沈宝寅震惊地瞪大眼睛。
阿莲,况争什么时候将她骗去了!
不,他早把米荷交托给况争,这两个人有一大把来往的时日,暗生情愫,不是不可能。
况争是个什么人,有今日没明天的人,沈宝寅此刻说不出的后悔,手脚都冰冷起来。
况争全然不顾沈宝寅复杂神色,轻松地叹了口气,伸了个拦腰,手脚镣铐哗啦作响:“操,终于说出来了。阿莲对你有愧,怕你万一遇到事还需要她帮忙,总一拖再拖不准我同你讲。你们两个做戏来的嘛,也不知道她怕什么!”
况争甚至知道他和米荷是清白的。看来米荷真是对况争全盘托出了。
沈宝寅这时候才回过神,一咬牙,站起来,将椅子带得发出刺耳响声:“况争!你怎么敢对她下手!”
“我警告你,不要说那么难听!”况争横眉倒竖,“男未婚女未嫁,我真心爱她,她真心爱我,我凭什么不能和她在一起?你难道狠心想把她熬成个老姑娘?”
“真心?你一个揸飞人也有那东西?你要是真心爱护她,会忍心令她未婚先孕,会把自己折腾到这样田地?”
“说得好哇,你可知你出事那天正是个黄道吉日,早晨结婚登记处人多,我心疼阿莲劳累,改成下午再来,结果在去的路上接到你好大哥的电话。”
况争简直目眦欲裂,沈宝寅居然还敢讲他不负责任,他也是前几天才知道自己即将做父亲,因米荷体弱,怕自己保不住孩子,直到胎儿坐稳,才把这个惊喜告诉他。他简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夜未睡,瞪着眼睛直到天亮,马上就要拉着米荷去结婚,谁料会遇到丰霆来求助。早知沈宝寅今日如此气他,他那日就不该去!
“全香港地下不知几双眼睛盯着我,盼着我死。我把你当兄弟,还是去了。昨天原来应该是我蜜月第一日,结果被抓到审讯室被差佬用大灯照一整夜,反反复复拷问到刚才。你也来拷问我,我还想问你,我是为谁落到这样田地!”是为了他。
沈宝寅如遭雷击,木然坐了下来,况争之所以现在会在这里,和他脱不了干系。
半晌,他眼圈微红,低声道:“是我连累你。”
况争冷笑一声:“去之前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但我既然去了,就没什么好后悔。男子汉大丈夫,你不要在我面前掉眼泪。刚才骂我不是骂得很高兴?”
沈宝寅抬手擦了把脸, 道:“我只是怕阿莲所托非人,不是你,站在我面前是个其他男人,我也要先吓他一吓。”
况争大怒:“我不是好人,难道你是?”
沈宝寅无力道:“我也不是。”
“至少我一整颗心都是给她,你嘛,三两年未必想得起她一次,总算在做人丈夫这件事上,你没什么好指责我。”
“就当我对不起你两个好了。你答应见我,却不要我的律师,那一定是别有所求。吵架吵得忘记时间,稍后我就要走了,你赶紧说吧,是要我替你照顾阿莲还是去向你手下传话?我都答应你。”
况争屏息两秒,沉声道:“我要你娶阿莲进门。”
沈宝寅只感觉耳朵嗡鸣了一声,瞪大眼睛,他问:“你说什么?”
况争似乎也在强忍心痛,一字一句又重复一遍:“我要你娶她做沈太太,要你保护她,要你替我看着她平平安安生下孩子,要你给孩子一个父亲。”
这简直太荒谬了。
沈宝寅想也不想,断然否决:“你若是担心她的安全,我送她去英国。”
况争摇头:“不准让她去国外,她英文不好,又吃不惯洋人餐。你娶她,签个什么婚前协议也可以,她不会分你财产,她有钱,我把钱早早转到她名下,可以养她和孩子,孙子重孙子都可以养。我现在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保护不了她,我要你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被人指指点点,不要让孩子变成私生子。假如孩子出生,她想离婚,你一定要放她走!”
“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认为我是个好人?”沈宝寅几乎气笑了,“你给她安排好了归宿,那你怎么办?”
“你管我怎么样!”
“那我怎么办?”
“我管你怎么样!”
况争的两个眼眶突然落下一串泪珠,他大声吼道:“这是你欠我的!沈宝寅!我这一生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从没被拿到把柄,只在你这条阴沟里翻了船。你知不知道,我原本不必蹲那么多年。是因为钟完立死了,我才要一辈子蹲班房!我都讲了钟完立是绑匪,我是救人,你知差佬如何讲!他们讲啊,另个绑匪作了证,说钟完立挨了第一枪就已经丧失行动能力,后面再开枪,就是故意杀人!他们认定我分明是因你被绑而心怀愤怒,后面开的那几枪,是在替你打击报复钟完立。我手里那把枪是丰霆给的!本来他计划得很好,荒郊野外,无闭路电视,死了个把人也没什么奇怪。要怪就怪你有个好小姨,大呼小叫喊来差佬,哈,老子被抓个正着。除了你,她谁的死活都不管,把我和丰霆推到这个田地。”
沈宝寅背后一阵发冷,来之前,他本以为况争只是单纯因帮派党争而被捕,此刻才明白,警察根本是连着这桩绑架案一起审了。而况争刚才讲的“杀人案”,也根本不是关于那些黑社会帮派斗争下的牺牲品,而是钟完立。
紧接着,他瞳孔一缩,又想到,如果况争将会因钟完立的死而面临判刑,那么丰霆怎么逃得开,丰霆也开过枪。
他心中最后那丝期盼警察可以将钟完立之死做正当防卫处理的侥幸也被扑灭了,眼中划过一丝绝望,他的双唇不自觉地颤抖,道:“你指认了丰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