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115)
陈藩可怜巴巴的表情实在杀伤力巨大,贺春景道心不稳,一时间丢盔弃甲,仓惶奔逃。
等他回过神,就发现自己正端着满满当当一只大塑料盆,晃晃悠悠从水房往陈藩寝室走。一边走,他一边还满脑子回荡着公益广告里那句:“小鸭子游啊游啊,游上了岸”。
一会儿陈藩要是真哄骗自己给他洗脚,贺春景琢磨着,那一定要把他的狗腿打断,送回医院躺两个月,躺消停了再回来。
哪知道推门一进屋,发现里面黑洞洞的,日光灯被关了,只剩个暧昧昏黄的小台灯,倚在书桌上朦朦胧胧地亮。
陈藩光个膀子坐在床边,两眼放光的看他,一股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的危险氛围,吓得贺春景差点把盆扣地上。
“什么,什么意思?!”
贺春景后背紧贴着门板,开始考虑自己是应该直接夺门而出,还是应该把水盆扣在陈藩头上再夺门而出。
前者构成紧急避险,后者或成防卫过当,让他拿不准主意。
陈藩看他脸色都变了,赶快从背后摸出条干毛巾来,朝他扬一扬:“别误会,就纯洗漱啊,我怕把衣服弄湿了才脱的。”
贺春景站在门口不敢动,手指被盆沿压得发白。
“怎么了?”陈藩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只好又讪讪把旁边的T恤拽回来往头上套,“那我穿上,我穿上总行了吧。”
看他穿了件衣服,贺春景这才重新挪动步子,用脚把桌前的椅子勾出来挪到床边,再把水盆放好在上面。
陈藩把干毛巾放进水盆里浸了浸,开始洗脸,却因为坐着的姿势不方便,有不少清水顺着脖子和手肘流到身上。脸是洗完了,身上这件白T恤也全湿了,软趴趴贴在陈藩身上。
“要不你还是脱了吧,这都变成洗澡了。”
贺春景有点看不下去,小小的自责爬上心头,开始反思自己确实是有点反应过度。
陈藩水淋淋抬起脸:“那我脱了?”
“……脱吧,湿漉漉的,我给你拿走。”贺春景点点头。
陈藩弓起腰,抓着后领口一用力,那件半透明的上衣又被扯了下来。衣服是柔软的纯棉质地,吸饱了水,还着体温。
贺春景接过这件衣服,拿在手里竟一时有些局促。
布料明明应该是微微温凉的触感,他却像捧着一块火炭一样想要尽快脱手,于是飞快地往椅子背上一搭:“怪我了,一会儿我拿上去洗。”
“不用,明天中午湘姨会过来一趟,叫她拿走就行。”陈藩把毛巾拧得半干,托在掌心望着贺春景,“能帮我擦擦背吗?”
“啊?”贺春景发出了个极短促的疑问。
“在医院躺了一周,头发倒是能在理发店洗,但腿上有药,就一直没法洗澡。” 说着,陈藩左右闻闻自己,“一身的消毒水味,我自己都熏得慌。再不擦擦,上学都出不了门了。”
他一脸无辜地看向贺春景:“而且刚刚洗脸把身上都弄湿了,你就帮我擦擦吧。”
贺春景觉得陈藩今天一直在给自己下套,老母猪戴胸罩那是一套又一套。
步步为营、循序渐进,逐渐将自己带离原定的轨道。明面上ABCD四个选项,暗地里选啥都得同一个结果,别人条条大路通罗马,到他这拐弯抹角通gay吧。
妈的,都怪陈藩这个混球,他现在甚至都知道gay吧这个词了。
这是他该知道的吗?!
贺春景深吸一口气,开口:“陈藩,你认真的吗?”
“擦个背还有什么认真不认真的,又不是做卷子,”陈藩笑了,“难不成一会儿还有人批我?”
你最好是,不然一会儿劈你的不是人,是雷。
“那好,我就擦个背,擦完我就要上楼了,真的该回寝室了。”贺春景从他手里拿过毛巾掂了掂,脱鞋上床,跪在陈藩背后开始上上下下地抹。
抹着抹着,他动作慢下来。
再过几个月,陈藩就满十八岁了,而他如今的身量已经初初具备了成年人的样子。
暗橘色的台灯光油润润沁过来,在暗室中勾勒出陈藩漂亮的体态轮廓。
贺春景抓着毛巾,从眼前人的后颈擦拭至肩胛骨,再到收窄的腰侧。也不知是不是擦到了痒痒肉,陈藩的后背肌肉绷紧又放松,贺春景能清晰看到暗潮一般的线条变化,不由得放缓了动作。
他把毛巾翻过来折了一折,定了定神,重新沿着微微凹陷的脊椎轮廓擦拭起来。
贺春景想起曾经去美术教室上课时,房间角落里摆放的洁白石膏像。
少年人的时光是飞驰掠过的,或许再有一年半载,或是等到二十出头,总之用不了太久,陈藩就会成长为拥有石膏像一般漂亮脊背的真正男人。
他们很快都会长大。
贺春景眸子暗淡下来,在陈藩看不见他表情的地方默默思量,到那时他还会在陈藩身边吗?
两个人生道路相差太远的人,又能在这短短一瞬的交集之后并行多久呢。
人生很长,太年轻的爱,大多是不算数的。
更何况这爱还掺着泥沙。
陈藩忽然手撑着床铺,向后靠了过来。
贺春景连忙挪动膝盖,往后蹭了两步,再抬头,眼前就是陈藩侧仰着的脸。
在这个角度,能清晰看到这人修长颈子上缀着一枚青橄榄样凸起的喉结,昭示着身体主人即将成熟完备的性征。
“贺春景,”陈藩声音很沉,眼里按捺着躁动的火,“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贺春景把毛巾搭在他肩膀上,起身要走,却被陈藩拧着身子一把按住了手。
“你知不知道自己不大会撒谎,贺春景。”陈藩执拗地拽着他,手上力道很重,贺春景被攥得发痛,“再说一次,你在想什么。”
“……想未来。”贺春景只好这样说。
“有我吗?”
“什么?”
“你想的那个未来,有我吗?”
陈藩前额的发梢还零星挂着水珠,鸦羽似的眉毛舒展着,眨眨眼睛,光彩就从乌黑瞳眸上滚滚流过去。
贺春景被晃得失神。
“我不知道。”他说。
陈藩舌头尖特别会拐弯,一句话叫他迂回曲折地问,问得挽出花儿来了:“那你考虑考虑呗,我还挺想去的。”
这话说得忒自然,就好像刚刚贺春景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似的。
贺春景也被他说得一愣:“去什么?”
“去有你的未来啊。”陈藩痛快道。
太过直白热烈的字句让贺春景大脑瞬时放空,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茫然地睁大双眼看陈藩。
陈藩趁热打铁,大锤一抡,火星子崩一地:“贺春景,你考虑考虑跟我好,行不行?”
贺春景嗅着他身上传过来的热腾腾柠檬香气,他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陈藩身上压根儿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毒水味。就是了,像陈藩这种,脸面巾纸都要选用喷喷香的轻微洁癖人,怎么可能一个礼拜不洗澡也不擦身。
于是贺春景没头没脑地说:“你诓我。”
“不骗你,真心实意喜欢你。”陈藩回答。
俩人就这么你说城门楼子,我说胯骨轴子,这还能说到一起去。
贺春景忽然笑起来:“没有,我是说你之前肯定洗过澡了,说有消毒水味是诓我的吧?”
“那是重点吗,你别转移话题!”陈藩十分不满的轻轻拍了他一下。
贺春景坐正了身子,说:“陈藩,咱们俩不是一路人。”
他两手空空,搁在膝盖上,掌心里攥着片刻就会干涸的水渍。
一如他空无所有的,什么也留不住的生活。
“学校把大家的身份地位、贫富差距都模糊了,所以做个朋友,我勉强觉得自己够格。”贺春景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抬头看看陈藩,“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那种关系,我......不配。”
“又开始胡说八道。”陈藩轻轻握住贺春景的手,“配不配是我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