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44)
果然,果然男人还是在意这个的。
如果贺春景是她的儿子……不,如果,如果她能给陈玉辉生个儿子,真正能够延续香火、光宗耀祖的儿子!
丁芳的手哆嗦起来,紧紧攥着果盘上的一只小番茄,把那小小果子的内脏攥爆出泥泞的一滩。她神经质地把红色果肉送到嘴边,一脸麻木地咀嚼吞咽,而后,她下定了决心。
丁芳用比来时更轻的力道站起来,走下了楼梯。
贺春景没想到陈玉辉动作竟这般快。
立秋刚过,贺春景正窝在出租屋沙发里研究那本爱伦·坡诗集。门口钥匙声响,陈玉辉夹着一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推开了门。
“陈,陈老师。”贺春景放下书,站起来想要迎上去,却像是被钉在原地似的挪不动步。
他心跳如擂鼓。
“这么紧张干什么,吃饭了吗?”
陈玉辉一如既往地朝他展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随手拎了一把椅子放在茶几前头。
“早上吃了,中午还,还没吃。”贺春景怯生生指了指档案袋,“这是……?”
“是能把你送进二中的东西。”陈玉辉三绕两绕解开档案袋上的细绳,从中拿出一叠新雪似的文件材料来,“已经和你舅舅他们沟通好了,这是转移学籍的,这是补助的,还有申请转学入学的,你看下有没有问题,没问题签字按手印就行。”
说着,陈玉辉又从档案袋里倒出一支笔,和一块扁圆金属盖的红印泥。
“你家里那边我已经说通了,你念书的这段时间,不必再给他们寄钱。”
贺春景几乎是一瞬间湿了眼睛,他看文件上的字也是模模糊糊的,看陈玉辉的脸也是模模糊糊的,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被一汪眼泪浸成了皱巴巴的样子。
他反复读了几遍眼前的白纸黑字,却总是读不下去几行就被涌出来的热泪给冲刷得不成样子。
贺春景抄起笔,拼命眨干眼泪,在每一份雪白文件的尾页落款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分别按了手印。
陈玉辉又不会害他,有什么好纠结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陈玉辉真的图他什么,他一个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的打工仔,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呢?
他签完了字,按完了手印,怔怔地盯着那几份叠在茶几上的文件。
陈玉辉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伸手把所有文件都归拢了,重新放回纸袋子里:“最近你家会把你的户口以投靠名义迁到我名下,这样你就可以直接留在松津高考了。”
贺春景扬起一张哭花了的小脸看向陈玉辉,用孺慕的语气喊了声陈老师,重重跪倒在地。
陈玉辉眼疾手快,拦住了他正要叩首在地的身子,把他重新拖回到沙发上。
贺春景知道自己总是抱着陈玉辉哭鼻子,真挺不像话的,但他控制不住。陈玉辉也像之前数次那样抱着他安慰。只是这一次,陈玉辉轻轻在贺春景的光洁额头上吻了一吻。
“傻孩子。”他把贺春景纤细瘦小的身体拥进怀里,叹道。
不得不说,陈玉辉疏通关系很有一手,贺春景一个往届生,没费什么力气就被安插进了九月开学的新生队伍里。
直到坐进了高一年级二班的教室里,贺春景都还觉得脚踩棉花云里雾里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姓齐,你们以后就叫我齐老师。从这桌开始,所有人轮流站起来做个自我介绍吧,人挺多的,说名字就行。”
班主任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教师,贺春景总觉得她眼熟,看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他去陈玉辉办公室拿教科书的那次,办公室里除了陈玉辉之外的那位女老师就是她。
一屋子四十多个少男少女坐在一起,互相转着脸扭着头,满眼好奇地互相望。像一屋子金葵花,面上全都亮堂堂的。
大家伙轮流站起来开火车,说名字,贺春景捡了个挨着窗户的位置坐,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他。初次见面的人但说一个名字大家很难记住,要说真对上号,还是得在未来的学习生活中逐渐去熟悉。
贺春景被一阵青春气息簇拥着,不由得有些走神。
“我叫楼映雪,很期待和诸位一起加油哦!”
贺春景猛一回神,这声音好熟悉!
他在发言人坐下之前匆匆撇去了一眼,果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YUKI顶着清纯娇俏的日式齐刘海短发,朝他眨了眨眼睛,像是早就看见他了。
YUKI居然和自己同班!
贺春景眼睛瞪得老大,心里在“好尴尬啊”和“陈鲜都快上大学了怎么连初中生都搞”之间反复横跳,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差点就在火车开到自己的时候断了捻儿。
登校日要交代的事情其实不多,主要是同学老师之间相互熟悉一下,再发发新书、统计一下新校服军训服的尺码就能解散了。贺春景兜了沉甸甸一袋子书,扭头想要寻找YUKI,看了一圈没找到人,倒是看到教室后门一阵骚动。
“看后面!看后面!有帅哥!” 不知哪个女同学倒抽一口凉气。
“哇!”
“穿校服了,不是咱们年级的,应该是学长吧……”
“你看他的眼睛!”
“这也太好看了,他是来找人的?”
贺春景眼皮一跳,这些个关键词凑到一起,他脑子里就立刻拼出来陈藩两个大字。
陈玉辉帮他进二中的事,他没敢告诉陈藩。
贺春景明知道自己不该过多地占用陈玉辉的时间精力,应该让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陈鲜身上,但在此般甜美诱惑之下,贺春景又切实是难以抵抗。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陈藩解释,也不敢想陈藩知道这事之后会不会对他产生鄙夷嫌弃的心态,觉得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每每思及此,贺春景就会感到无比心虚。
果然,等他慢吞吞拎着新书包走出教室后门,就看到陈藩敞怀穿着校服,以一种极为潇洒的姿态靠在对面墙上,朝他扬起嘴角:“你还真在这。”
贺春景低着头,嗯了一声,不敢看陈藩的眼睛。
周围一圈小姑娘两眼放光地围着看,贺春景浑身不自在。但他摸不清陈藩有没有在生他的气,也不敢伸手拉他,只好侧了侧身:“边走边说?”
陈藩点点头,离开之前还朝周围的学妹们风骚无比地眨眨眼:“拜拜,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俩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梯,贺春景摸着身边的不锈钢把手,一想到不久前自己还抱着旧书从这里吭哧吭哧回工厂,现在自己却真的成为了二中的一份子,变得心神有些恍惚。
“看着点脚底下。”陈藩在他踩空之前拽了一把,“想什么呢。”
贺春景抿抿嘴:“你……怎么找过来的,陈老师告诉你了?”
“早上过来闲得没事,看了两眼布告栏上的分班表,发现上头有个叫贺春景的,那我不得来看看。”陈藩答道。
“……那你眼神真挺好使的。”
一个年级上千人,一眼就能看见我,你一文盲眼神可真够好使的。
贺春景觉得陈藩这就是在和他置气,于是加紧了步子闷头往前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去,出租屋或者新班级,他没什么地方可去,走到哪去陈藩都能找到他。
“我单看了高一二班的名单,毕竟算我们直系学弟学妹,都是二班嘛,亲的。”陈藩话还没落地,忽然发现自己被贺春景落下好几步。
他追上去,一把给人推到窗户边:“你怎么回事,跑什么!”
贺春景后腰卡着窗台,被迫向后微微倾身,书包顶在窗户上,拉锁在玻璃上磕出叮当一声脆响。
“俩眼睛又跟小耗子似的四下乱转,想什么呢,有书念了还不高兴?”陈藩眯着眼睛看他。
就知道他肯定会因为这事生气,贺春景心脏像是被狠狠捏了一把,别开眼睛去。
“说话啊,刚才不还有胆挤兑我呢么。”陈藩冷冷哼了一声。
半晌,贺春景说了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