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83)
贺春景对过年其实也并不热衷,因为在家里除了每年腊月二十四扫屋子的环节,其他什么他也参与不进去。
置办年货这种事情他是没有发言权的,新衣服新鞋轮不到他,舅舅一家和乐融融包饺子的时候,他作为多出来的“外人”,最好能知情识趣地早早躺下睡觉。走亲访友就更别提了,这个“妨死爹妈”的贺春景作为亲戚邻居之间常年的饭后谈资,没有人想在吉庆节日里见到他。
他们嫌他太晦气了。
所以贺春景总是会在除夕那天早早睡下,而后趁舅舅他们大年初一外出串门的时候,独自打开电视看看春晚的回播,再给自己煮一碗加了荷包蛋的生日面。
现在他们两个小倒霉蛋凑到一起了,贺春景想,总该过一个比较有纪念意义的年吧。
“你干什么去?”陈藩看着趿拉拖鞋往外走的贺春景,问了一句。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贺春景踢踢踏踏地下楼去。
客厅里吴湘给他们留了两大包年货糖,贺春景找了个金粼粼光闪闪的大果盘,拆了一包糖果倒进去。他不爱吃酥糖,还偷偷把几个酥糖丢回袋子里,让盘子里看上去多是些橡皮软糖和夹馅棉花糖。
他从茶几下面还翻出来两筒春联福字,也是吴湘留下的。
贺春景把这两个纸筒子也扔进果盘里,又端上三楼从陈藩牙杯里捡了支牙膏,托着满满当当一个大盘子上楼去了。
“怎么着,决定用蛀牙的方式把你那俩新长的智齿干掉?”
陈藩看着冒尖的一大盘子年货糖,愣了。
“呸呸呸,初五之前不许乱说破话!”贺春景把盘子放到小几上,伸手揪了三下陈藩睡衣领口,“快揪揪领子,要不我以后牙疼就赖你。”
陈藩从鼻孔里哼出一个笑音:“我收回,行了吧。”
他又伸手在糖堆里扒拉几下,问:“怎么没有巧克力啊,不爱吃这些带酸味的。”
贺春景跟他不一样,吃纯甜的容易腻,这会儿正拆开一个香橙味的夹馅棉花糖往嘴里放,顶了一舌头的酸甜果酱。
“湘姨买了两袋,那一袋我还没拆,估计都在那里头呢。” 贺春景嫌弃地看了陈藩一眼,在心中评价他真是十分没品味。
“你把那袋给我拿上来呗。”陈藩用膝盖碰碰贺春景,“好人。”
“我不是好人,我是大忙人,要吃你自己下去拿。”贺春景往后挪挪,离陈藩不老实的膝盖远远的。
“你还干嘛啊?”陈藩妥协了,拆了个酥糖放嘴里。
居然在这么多糖果里选了个酥糖,果然没有品味!
贺春景撇撇嘴,拆开果盘上的两筒春联,抖开放在地上。
一副写着经典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另一副平仄对得不齐,“福地聚宝家家好,合家吉祥万事乐”,整体都不咋地。
贺春景把不咋地的那一副对联草草卷起来,收回筒子里。
“你,你该不是要在我妈的欧式雕花实木大门上贴两张这玩意儿吧?!”陈藩看出他要干什么了,伸手指了指他身后格外厚实又气派的雕花木门。
“什么叫这玩意儿,”贺春景把春联反过来卷了卷,让它展开是能更加平整一点,“怎么对咱们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毫无敬畏之心呢?”
“不是,这也不搭啊!你要么贴楼下不锈钢防盗门上去呢?”陈藩看着他往春联背面挤牙膏,又吃了一惊,“这又是干什么?”
“用牙膏粘,明年换新春联的时候把它撕下来,一擦,留在门框上的痕迹就掉了。”贺春景无语。
陈藩凑上去看:“牛啊,劳动人民的智慧。”
“小时候我爸还在家偷偷用面粉熬糨子贴春联,我以为是粥,吃了几口,结果把嘴粘住了,我妈把我俩大骂一顿。”贺春景一面用手指把牙膏涂成薄厚适中的小圆盘,一面轻轻笑起来。
陈藩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也跟着笑。
陈藩也好些年没有正经过过春节了,他忽然就被眼前这两张大红纸触动了兴致,主动把一旁的福字展开,有样学样地往福字后头抹了牙膏,拎到空中一抖,吧唧贴到窗户上。
赵素丹见屋里这俩人缩在一起捅捅咕咕,也跟着走进了看,一条整整齐齐的麻花辫搭在肩膀上。
“呀,藩藩,红花,大红花!”
赵素丹看清两个孩子手上的春联,眼睛一亮,上来就要扯。贺春景怕她把这副春联扯坏了,连忙把刚才写得狗屁不通那副递给她。
“阿姨,这副你随便玩!”
赵素丹喜滋滋把东西拿走了,到一边开始嚓嚓嚓撕起小纸片来。
陈藩一路跟在她身边挤牙膏,母子俩一起在玻璃窗户上种六个瓣子和八个瓣子的金红色小花。下晚似有若无的浅金色阳光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细细碎碎的浅红色花影。
赵素丹撕了一整副对联,玩得开心极了,十个手指尖都被染成殷红色。陈藩顶着一脑袋金粉,扶着赵素丹的手任她光着脚跳舞,看她在落了成片金粉的地板上旋出一道又一道空白痕迹。
先前整洁素净的屋子里多了好些个热热闹闹的光彩,远处不知道哪户邻居开始筹备晚饭了,挂鞭噼里啪啦炸响的声音从林子里传过来,隔着窗户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陈藩转头看看傻笑着望他的贺春景,这年过得确实有点像那么回事了。
“湘姨在冰箱里留了菜,让咱们晚上热热吃。”贺春景眼睛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神神秘秘跑到陈藩跟前,满怀期待地向他征求意见,“她还说给咱们买了袋新的雪花粉,要不咱们和面包饺子吧,我还没包过饺子呢。”
“把东西搬上来弄?”
陈藩四下看看赵素丹的房间,地方够大,把小几和桌子拼到一起足够放那些个锅碗瓢盆了。
贺春景点点头,一路噔噔噔地跑下楼,不大一会儿,又噔噔噔端着一大盆面粉上来了。
“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陈藩看看那跟脸盆差不多大的不锈钢盆。
“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就用这么大的盆和面,我手掌刚好跟盆底差不多大,和出来就是正好三个人的量。可能加点水,面都粘在一起就好了?”贺春景把面粉盆子撂在桌子上。
赵素丹也走过来,要用通红的手指头去戳白面粉,被陈藩一把抓住手,带去卫生间洗手。
等他俩出来,贺春景抬眼一看表,五点半还有两个半小时,时间富裕,应该能在春晚开演的时候吃上饺子。
赵素丹被嘱咐坐在床上乖乖等,屋里唯一的大人像个小孩,两个半大孩子反倒像大人似的忙活起来了。
“我怎么感觉不大对劲呢。”
在一番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传统操作之后,陈藩终于意识到眼前的情况即将失控。
他停下手,看着桌子上就快溢出来的一大盆稀溜溜面粉,用食指搅合两下,皱着眉头看向贺春景。
“要不,再,再加点面?”贺春景也有点心虚。
在他记忆里,这是大人摆弄三两下就能成型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原来这么难搞。
“不能再加了,咱们每次都控制不好添加的量。你把那个空盆拿来,抓一小把稀面放进去,放一勺干粉去揉,揉到干面全部消失为止。”陈藩往上挽了挽袖子,指挥道,“面团要是太干,就再放一勺稀面进去,一勺一勺放,绝对不能多。”
贺春景依言去做,慢慢从一勺一勺放,变成半勺半勺放,终于调理出了一个手掌大的光滑面团。
“得,今晚就用它,剩下那一大盆让明天过来的家政阿姨处理吧,她们肯定会弄这个。”陈藩松了口气。
贺春景也心有戚戚地看着那一大盆稀面,猝不及防被陈藩伸手抹了把面粉在脸上。
“干什么哭丧个脸,又没有人怪你。”陈藩朝他绽开一个特灿烂的笑,“这不是凡事都有第一次么,下次咱俩就都知道怎么包了。”
“那我把这一盆放楼下去,刚才缓了点肉馅,我调个馅拿上来,咱们开始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