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157)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一切画面都变成稍纵即逝的虚影,像开了十六倍速的冗长影片。那通常是让观众不感兴趣的部分,帧与帧之间最大限度的压缩,配以嘈杂间或沉寂的背景音,没有剧情可言。
贺春景心无旁骛到几乎是被魇住了。
他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夜以继日的做题、背书。偶然有三五分钟力不从心的晃神,他就会从脑海中放出天罗地网,满世界追寻失落的那一部分魂魄,可往往思绪随着季风与洋流环游到世界另一端时,他又很快惊醒。
若是被吹往了那里……他便不找了。
陈玉辉出乎意料的守约。
他不知用何种方式,从抚青那边弄来了几张贺春景初中时的竞赛证书,加上杂七杂八的一些老师推荐,倒真给他加塞进了提前高考的队伍。
天气不知不觉热起来,棕褐色秃枝干又变成遮天蔽日的连绵翠绿,树上藏了不计其数的蝉。
贺春景每天在蝉声里睁开眼,总是刷着刷着牙就开始发呆,感觉自己前一天还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蓝校服,今天忽然就穿上短袖白衬衫了。而后是机械化的漱口、洗脸、晾毛巾。宿舍床上散落的书本占据半边空间,他捞起前一夜没温完的书,拿在手里又朝着线段另一端奔去。
齐彩霞看他越来越沉默,又主动找他谈过两回,大致意思都一样,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说他现在整个就是一个揠苗助长的状态,不利于身心健康发展,劝他别太拼了。今年不成,明年还能顺其自然的再搏一把。
可他已经无法忍受再困在这里一年。
他感觉自己再不离开,就真的要从高高的天台上一跃而下。
恍惚间贺春景记得自己好像的确有那么一个深夜,他又一次上到了宿舍六楼,颇为遗憾地摸了摸早被木条钉死的天台大门,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宿舍床上睡下。
六月悄无声息的来。
天气闷热至极,贺春景在考场里喝了三瓶藿香正气水才熬过去,他甚至没印象自己是怎么从考场出来的。
考试结束当天晚上下了一场旷久的暴雨,水汽寒森森浸透夏夜。贺春景抱着那件白色的,崭新的羽绒服,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整整两天,直到暴雨停歇。
同宿舍的学生以为他没考好,闹绝食,战战兢兢找来了后勤老师,这才把贺春景从那个悠长的,冷酷的梦魇中惊醒。
“我没事,”贺春景扯着嘴角冲他们笑了笑,“考挺好的,就是……太累了,多睡了一会儿。”
后勤老师被他苍白憔悴的模样吓得不轻,跑回自己屋里拿了两罐八宝粥硬看他吃完,末了还心有余悸,还叮嘱他不舒服就去校医室看看,这事儿勉强才算糊弄过去。
集体填志愿那天,齐彩霞指导他填表。学校暑假不收信件,写到录取通知书邮寄地点时齐彩霞随口问了句,是寄到陈玉辉家还是贺春景老家。
贺春景下笔顿了几秒,填了个地址。
“这是什么地方?”齐彩霞皱了皱眉头。
“一个朋友家。”贺春景含糊道。
“靠谱吗,这可是录取通知书。”齐彩霞仍不放心。
“挺靠谱的,”贺春景把表格交还给她,“放心吧齐老师。”
靠不靠谱又能怎样呢,天下之大,他也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了。
离开教室的时候,贺春景余光里瞟到个畏畏缩缩的影子。
转头看过去,果不其然,一副沉甸甸的啤酒瓶底大眼镜支在那人脸上,吴宛目光躲闪,跟他小声打了个招呼。
“有事?”
上次与吴宛的会面可算不上是什么愉快经历,贺春景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毫无兴趣听对方会说什么。
可吴宛一开口,贺春景的心就沉了下去。
“那个,就,刚刚陈老师,陈老师说让你明天上午十点钟,到河滨公园去见他。”吴宛吞吞吐吐,表情很为难。
“不去。”贺春景丢下两个字,抬脚就走,被吴宛扯住了。
“你先别走!”这次吴宛的声音很大,也不顾走廊里其他人看过来的目光,跟宣读圣旨似的嚷嚷,“是要说你户口迁移的事!”
贺春景这才想起来,为了高考,他的户口还落在陈玉辉家里,登时泛起了一阵恶心。
“知道了。”贺春景恹恹地说。
吴宛宣完了圣旨也没急着走,别别扭扭跟在贺春景身后,也不说话,闷头就是一顿尾随。贺春景被他这个行为猥琐到了,转头没好气的又问:“还有什么事啊?!”
吴宛鼻尖上冒着汗,张开嘴又合上,纠结了半晌,环顾四下无人了才用蚊子声嗡嗡出一个问句:“我能帮你什么吗?”
“什么?”贺春景怀疑自己没听清。
“我说,我能帮你什么吗,”吴宛又嗡嗡了一遍,“那天,你吃的那些纸条……写的是真的吗?”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就有一张碰巧粘我胳膊上了,回去我才发现。”吴宛抬头瞄了贺春景一眼,表情像是憋尿憋得太久,快憋哭了,哼哼唧唧等一个回应。
贺春景被他的话劈得脑子停转,僵硬了半天,说:“假的,你忘了吧。”
这下吴宛真要哭出来了:“真的假的啊?”
贺春景看他那副窝囊样,叹了口气:“别想了,已经不重要了。”
吴宛张着嘴被钉在原地,再说不出一句话,眼睛红得像烂桃核。
待到贺春景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走廊另一端,吴宛才突然声嘶力竭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对不起。
贺春景并没为这一个小插曲停下脚步,今天解决了志愿填报这最后一件事,他就不该再留在二中了。
他卯着劲儿往外走,心里盘算着坐哪一路公交车能到火车站,他该买一张去竹舟市的火车票,去尝尝蒋胜天他们家饺子馆的招牌菜,顺便问问对方招不招工,最好能厚颜无耻地捡个包吃住的零工回来。
一边走,他一边熟练地将自己的思维封闭起来,努力把方才吴宛提起的事情挤压进不起眼的角落,以免想起更多关于那一天的回忆。他现在很擅长这个,蜷进透明的壳子,隔绝万物,逃避痛楚。
可走到校门口时,他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丁芳抱着陈定站在保安室门前,年逾五十的保安大爷笑出一脸褶子,拿了一只通红的小沙果在逗那孩子。
贺春景听着幼儿咯咯的笑声,忽然就被拽出了那只透明的壳。
世界万物的声音重新回到他的耳朵里。
眼前的画面太过于温馨动人,以至于从有什么不大明媚、不大友善的东西渐渐从贺春景心头伤疤处滋生出来。
他感到了久违的憎恨。
那是陈玉辉结婚二十年的妻子,和走路尚且摇摇摆摆的,新生的孩子。
贺春景忽然后悔了,他刚才和吴宛说的都是一些什么屁话,什么叫他妈的“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就这么离开,是不是也太便宜陈玉辉了。
他才十八岁,往后的几十年人生就都要活在那畜生留下的阴霾里。
他的爱情永远无法在阴影中开花结果,他对家庭的憧憬,对伴侣的期许,对幸福的、健康的爱的向往永永远远的毁了。
他要放任制造一切悲剧的凶手,继续阖家团圆的活着吗?
陈玉辉会在更加丰饶的物质生活中享受妻子和孩子的爱,享受桃李满园的名望,享受不知情读者的爱戴和吹捧,他什么都有,或许还会制造下一个受害者。
这个人渣凭什么呢?
发生在陈鲜和陈藩身上的事,还会在这个正牙牙学语、天真无邪的孩子身上重演吗?
丁芳给这孩子起名叫陈定。
这像一个滑稽又荒诞的,不切实际的美好想象,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这孩子必定是不会有片刻安定的。
所有人,都是陈玉辉炮制出的受害者。
“丁芳阿姨。”
贺春景远远喊了一声。
丁芳闻言朝他看了一眼,脸上仍带着些未泯的笑意。不过在和贺春景目光撞在一起的时候,她明显变得有些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