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244)
陈藩胸腔剧烈起伏着,然而站在这个角度上,他不得不把对方的话听完。贺春景目光虚无地看向前面,似是在听这女人的话,又像没有必要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王娜的声音里逐渐透出泄闸似的憎恨,浓郁厚重,让周遭内的空气都变得更加凝滞。
“我恨他的程度不亚于你们任何一个人。倘若今天让我看着他就这么逃了,或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那我一定会一辈子唾弃自己此时的伪善和懦弱,但我想他死,想他背后的那些人都死,甚至比死更难受。”
背后有两道车光打过来,映着王娜冻得通红的脸,像沁了血的大理石雕。他们忽然意识到构成王娜身份的一切,或许都是被她利用来复仇的工具。
“最好在今天,我希望李端行去死,在这目的达成之后,随便你们恨我。”王娜忽然笑了,“但我必须把他想要的人留在这,早知道你会护他,所以我还叫了其他人来。”
一辆黑色大G停在众人身后,夜行灯熄灭,关门声震耳如同枪响。
陈鲜踏碎一地夜色走过来,墨色外套融在冷风里,她唇色很淡,整个人泛着一股恨极而生的苍白。
“娜娜,”她冲王娜点了点头,淡淡笑道,“好久不见。”
第168章 命悬
在成年之后,陈藩找到了更适合自己调节情绪的方式,故而很少再像少年时代那样,将情绪通过暴力手段付诸宣泄。
然而此刻他看着王娜,甚至有种罔顾对方性别身份,直接开揍的冲动。
“她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陈藩几乎从自己的声音中嗅出血腥气来,“你他妈有什么毛病,把她叫过来干什么?”
“听说你们在公司楼下搞了个大动作,孟南参加了,钱益多也参加了,而我对这事一无所知。”
开口做出回答的却是陈鲜,她勾起一边的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陈鲜向来是个飒爽的女人,她干脆利落,喜憎分明,很少流露出这种有些无奈,甚至暗含了些神伤的表情。
陈藩火气被浇灭了一半,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但我理解你,陈藩。我的隐瞒让你错过很多东西,和最重要的人;而现在我也了解了被人隐瞒的个中滋味。”
她露出一个满含着自嘲的神色。
“不得不承认在听到你们瞒着我,策划了整个行动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恨的。有一瞬间我真的感觉自己恨你,或许后半辈子都没法像之前那样面对你了,弟弟。可是紧接着我就明白了,哪怕是再短的一瞬间,哪怕是立刻就被揭过一页,但彼时彼刻,你又何曾没有恨过我。”
风撩起陈鲜的碎发,有一些落在她眼睛里,刺得她眼眶泛红。
可她很快恢复了以往的那种冷静理智的表情,像糖稀的外壳碎裂了,融化,再重新被掷进冷空气里变得坚硬。
“现在我们扯平了。”她说,“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幼稚的恶作剧。”
随后,陈鲜转过身,又薄又利的眼神落在王娜身上。
“直到刚才下车,我都以为是要给警方提供一些关于松山书院的信息,那我很乐意过来帮忙,娜娜。”陈鲜语气淡漠,她不是个愚钝得需要有人为她解说整个场面的人,“但利用我做牵制其他人的筹码这种事,没有下一次。”
王娜目光闪了闪,最终还是没有选择避开她,真诚道:“抱歉。”
陈藩两腮咬得发酸发痛,与十几年前在松山书院那夜很相似的无力感裹挟住他。
原本他可以将贺春景强制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最好能够以理服人,道理的理行不通,那就用物理的理。把人抱走也好拖走也罢,再不济一爪子捏晕过去,办法总是有的。
然而王娜算计得太好了,她给了陈鲜一个亲眼看着毕生仇人被绳之以法的诱惑,陈鲜压根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一个人可以强行带走,但若是两个呢?
陈藩再一次陷入了二选一的境地。
当年他头脑发热,可以枉顾所有人的安危,冲进松山书院救陈鲜出来;可眼下他还要为了陈鲜的安全,又一次放弃带着贺春景全身而退的机会吗?
手指骨节攥出咯嘣脆响,陈藩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红蓝色的光晕交替映在地上,余光里是身边始终沉默的一个影子。
“王队,防爆专家小组来了!”
后面匆匆赶来的警员打断了陈藩不断摇摆的思绪。
“我欠所有人一句道歉,但嘴上说确实太没诚意。,希望明天,大家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王娜脸上浮出一个苦涩的笑,随即转头对身后的警员高声道,“防爆队立刻入场,你们,把这几位重要人证带到安全区,没有指令不——”
“轰!!!”
王娜口中的最后几个字被吞没进巨大爆破声中。
火光飞溅,不远处的教学楼四层西侧轰然炸裂,碎石尘土随爆破产生的灼热气流呼啸喷出,暴雨般劈头盖脸打在众人身上。
陈藩反应极快。他在爆闪刚刚出现在眼角的那一刻,甚至爆鸣声尚未响起,就回身猛扯住贺春景,按着对方一头扎在警车门边。
耳朵里有尖锐的长鸣,陈藩有些分不清它们究竟来自于自己的生理反应,还是来自于周遭警车的报警机制。
他闭眼硬抗了一阵尘土碎石的洗礼,尖锐的建筑物碎片在他颊侧划出浅浅血痕。陈藩忍痛甩了甩脑袋,待到天上不再下土了,才松开高高抬起护在胸前的手臂,往怀里看了一眼。
白灰与建筑物渣滓小股小股从衣褶处滑走,臂弯里露出一双狼狈的眼睛。
尽管被陈藩护在怀里,贺春景仍避免不了落了满头满脸的土,抬头时细碎颗粒簌簌滑落,像只刚出了洞的茫然小鼠。
过去的画面比落石更加凶猛,呼啸着击中陈藩。
十几年前松津郊野的冬夜,操场上暴土扬尘碎石横飞,警笛呼啸红光乱闪。那时他手底下捏着冰冷柔软的一段颈子,汩汩跳动的脉搏顺着指尖穿上来。
他恍然想起自己确实曾经在此地对上过来自同一人的,同样狼狈的一双眼睛。
“贺春景!”
陈藩再没有一丝的犹豫了,他要咆哮得很大声,才勉强从一片嘈杂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们回家!”
贺春景仍旧维持着那种放空的表情,陈藩以为他也被震得耳鸣,听不到自己在喊什么,于是又将他抱紧了些,凑到耳边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连抱带拽的把人揽在怀里,拼命要往帕美停放的地方跑,可贺春景半点不配合他,对这个撤退的动作满是抗拒。
“别闹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也不是我该来的地方!”陈藩干脆把人米袋子似的扛起来往外跑。
他身侧跑过数十位消防官兵,隔热服嚓嚓作响,水带在地面上拖曳出粗糙的磨砺声。
贺春景不听他的,翻身奋力一滚,差点就从陈藩肩头直摔到地上。陈藩吓得不轻,赶快把人撂下,又迅速抓住贺春景的手腕子,不让他挣脱出去往回跑。
“你他妈的别跟着王娜疯了!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贺春景!”
陈藩指着身后面目全非的教学楼,钢筋砖瓦如洪水泻地,混同桌椅板凳的残肢断臂自上而下滚滚跌落;黑灰色浓烟与夜幕漫卷作一片,正与消防车的高压水枪缠斗不休。
“你自己看看那地方能进去活人吗?”陈藩用力扳着贺春景的脸看向自己,他两眼被呛得泛酸飙泪,努力瞪着眼睛看向对方,“连警察都不知道李端行在哪,他一句要见你就把你我都唬住了,他要是耍你呢?要是让你进到他妈的火场里找他呢?你就傻不愣登的进去吗?!”
贺春景瞳仁里映出熊熊火光,嘴唇干涩地开合了两下,没什么声音发出来。
陈藩太阳穴锐痛,心脏更是一抽一抽的紧缩。他恨不得刚才在别墅花园里多耽搁一阵子,把这通催命的电话错过去。
他们两个今晚原本该甜甜蜜蜜躺在棉被窝里,等着明天一早天气晴朗,开着车,播着网易云春节专用歌单,在一路“我恭喜你发财”和“财神来到我家门”里高高兴兴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