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207)
陈藩一瞬不瞬看着他,目光有如实质般兜头泼在贺春景身上,看得他浑身发烫。
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对峙,忽然,陈藩闭上眼睛甩了甩脑袋,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继而连滚带爬地拱起身,摸着楼梯扶手往上挪,中间还踩空了一次:“我不是畜生,我不见你,不能见你。”
贺春景怔住了,眼见陈藩脑回路起承转合重蹈覆辙,又往牛角尖去了,他连忙追上去把人扯住:“是我要见你,我那天本来就是跳下去找你的!”
陈藩晃了晃,站住了,反应迟缓地低下头:“什么?”
“你坐下,别乱动,我跟你细说。”贺春景将他松开一些,哄小朋友似的拍了拍身侧的台阶。
陈藩果然乖乖坐下了,脑袋靠在铁艺栏杆上,手中还醉醺醺地抓起他的手腕:“你说。”
贺春景垂眼看了看被捏住的手腕,忽而从那上面察觉到了很细微的抖动,于是抬头很认真地问:“你真喝醉了吗?”
陈藩眼神放空地看着他,没说话,却也没松手。
喝了酒的人手心奇热,贺春景等了几秒,心里像是有只糖碗被热融了,一些在冷风里冻结很久的东西顺着豁口散落出来。
他捧着它们站了太久,已经很累了。
“那天来了很多人,”贺春景说,“我一开始不知道那是警察,他们穿着保镖和医生的衣服。”
说完,他又停了一阵子,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才能把自己的想法尽可能含蓄委婉地表达出来。
“你以为我出事了。”陈藩突然一点不留情面地戳破他。
“……”贺春景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怕我被赵博涛报复,出了事还瞒着你,不让你知道。”陈藩脑壳里的浆糊忽然精神焕发,能够起上一点作用了,“你跳下来看我死没死,发现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但是又伤了脚,走不了了。”
“……”
半晌,贺春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坐在硬邦邦的楼梯上,双双陷入沉默。
“贺春景。”
陈藩斜倚在栏杆上,忽然朝他张开了双臂。
然后他也没有下一个动作,就这么无声看他。
贺春景腕子上还留有被攥出的酸麻感,单手撑着地,静默地望回去。
陈藩等了很久,但始终很执拗地保持着那个动作,就好像非要在此时此地,用这个方式确认某种东西真实存在一样。
贺春景又坐了一会,终于还是默默爬过去,抱住他。
陈藩哭得很大声,贺春景想起来之前办完陈玉泽的葬礼,陈藩回家跟他一起喝二锅头喝多了那回,也是这么抱着他哭的。
这是陈藩真正伤心难过的样子。
“咱俩到底怎么办?”陈藩捧着他的脸,语气绝望地说,“真想有人给我个痛快啊。”
贺春景给不了他任何回答,只能赌他醉酒断片明天失忆,然后在这点空白的可能性里牢牢抱着他。
“我特别想亲你,”陈藩哽咽着问他,几乎是慌张无措地问他,“怎么办?”
贺春景犹豫了片刻,轻轻把嘴巴贴上去,主动卷入了一个咸津津的吻。
亲过之后陈藩真的就没再做什么,珍而重之地搂着怀里沉甸甸热乎乎的一大坨宝贝,在摇摇欲坠的清明神智里不断重复同一个念头。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日照香炉,袅袅紫烟烧出一缕寡淡的苦味。
陈藩瞳仁在眼皮下磨出一片锐痛,微微睁开,正对上金身菩萨那双慈悲的眼。
他头痛得厉害,关于前夜的记忆像是打碎在地的玻璃杯,每块锋利碎片都搅在思维里,血肉模糊到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好在天光不算亮,他眯起眼睛侧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正枕在金棕色的蒲团上。上身盖着书房里备下的空调绒毯,地暖隔着薄衬衫烘得他鼻腔干燥,黏膜仿佛快要裂开。
“操……”
陈藩动了动,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是不疼的,四肢还有点不听使唤。
他摇摇晃晃撑起半边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边上坐了一个人。
贺春景看起来也刚醒不久,才洗漱过,前额刘海上还残余打湿的水痕。这人盘腿坐在一旁的蒲团上,没什么表情地呆呆看他。
“下雪了,”这是贺春景今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今天不要出门了。”
陈藩默默躺回去,把空调盖毯拉上来,一直遮到头顶,最后干脆背过身,用后脑勺对着贺春景。
他伸手用力去揉太阳穴,隐隐又听见贺春景在身后问了句话,被掩藏在空调毯摩擦头发的噪声里,让他分辨不清。
“什么?”陈藩停下手,偏了偏脑袋。
“我说,你是不是难受,我叫了解酒药,你起来吃一点吧。”贺春景的声音透过绒毯传进来。
“不用,昨天车上吃过了。”
陈藩脑子里的碎玻璃渣勉强拼上了一些,对两人在楼梯上的对话隐约有了印象,却又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零碎的画面缥缈在天上,抓也抓不住。至于再往前的事情,就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希望昨晚那两颗小药丸起效之前,自己没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
他皱着眉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手里卷着空调毯,跌跌撞撞就要走。被贺春景叫住:“你干什么去?”
他头也不回:“约了人,得走了。”
“陈藩!”
陈藩顿住脚,仍旧没有回头。
“下雪了,”贺春景又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只不过句子结尾加了个有点颤抖的小尾巴,“今天不要出门了,可以吗?”
静了一阵,陈藩还是往前迈了两步。
“陈藩,”贺春景忽然又道,“你转过来。”
陈藩犹豫了两秒,侧头向后瞥了一眼。眼角余光里发现贺春景仍旧坐在方才的蒲团上没有动,这才完全转过了身,随即便愣住了。
贺春景用手遮着自己的上半边脸,咬得没了血色的嘴唇一开一合,问他:“你现在,还会混淆我和陈鲜吗?”
陈藩本就疼得要命的脑壳此时更像炸了一样,抿起嘴巴几步冲回去掰他的手,想把贺春景的手给扯开。
“说话!”贺春景顺势抓住他的手,自下而上地怒视他,“问你话呢!”
陈藩半跪在地上,想要将他甩开,却努力了两下都没成功,反倒被贺春景带得一屁股坐回地上。
“我在问你,你现在,分不分得清我和你姐姐!”贺春景不依不饶地看他。
“你说呢?”陈藩头痛欲裂,不知道这人非要跟他翻旧账干什么,火气蹭地一下冒起来,咆哮道,“我他妈的分得清,从小就分得清,我又不是个弱智,长这么大还能男女不分了吗!”
“人畜也有别,那你怎么就觉得我非把你和陈玉辉混为一谈不可?!”贺春景怒道。
“我是为了骗你,为了让你别被搅进圣慈的案子里,想要赶你走才说的那些话。我承认它们很难听很伤人我应该给你道歉,可你怎么除了这些气话,别的一概都听不进去了?”
“因为你他妈的是个撒谎精,骗子,更是个疯子!十句话里八句找不出真的,一不留神就跑得无影无踪,去跳楼去寻死去破什么杀人案,变着法儿的糟蹋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陈藩忍无可忍,也跟着爆发。
“除了不听不看不说,把你高高供起来找人看着守着,我还能怎么对你?嗯?你教教我,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他妈的还能怎么办?!”
两人剑拔弩张地互相瞪了一会儿,陈藩十分烦躁地出手呼噜了几下自己的头发。
“妈的。”他暗骂了一句,撑着地站起身,手肘蹭掉墙纸上的一块植绒,“今晚还得跟人喝一摊,别耽误我补觉。”
可他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耳边又响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