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20)
可他贺春景呢?他自作多情地假设陈藩对自己有了一些想法,还曲解吕忠那句话,不,说不定那个口型也是他误解了呢!他自作主张地逃跑,惺惺作态,摆出一副扭捏的样子,但其实,但其实——陈藩分明是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是他贺春景一厢情愿。
贺春景猛然意识到自己使用了一厢情愿这个词,心里咯噔一下,刚刚跑步给他脸上带来的那点潮红血色被杀得干干净净。
他往后退了一步,离陈藩更远了一点,甚至为此还差点跌进花丛边的小篱笆里面去。
陈藩捞了他一把,被他躲开。
“怎么了?”陈藩收回手问他。
“没事,”贺春景摇摇头,沿着小路往林子外面走,“我回厂里还有事,先走了。”
他能有个屁的事,和陈藩厮混了大半天,要有事早回去了。
但陈藩没有揭穿他这个蹩脚的谎,或许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之前对贺春景说出的那些话,又或许是心不在焉,没大在意他话语中的漏洞,点点头由他去了。
待到贺春景抱着小饭盒叮铃哐啷跑得没了影子,陈藩才恍然回过神,发现他套来的小猪扑满还留在自己手里。
“HANA。”
“嗯?”
天光暗下来,远山背后的天空转变为绚烂的粉紫色,一弯指甲印似的月亮浅浅映在山巅。社团的人都已经散尽了,只留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还在拍摄场地磨蹭。摘了假发的水手服姑娘甩甩脑袋,夸张的假睫毛戳得她不舒服,于是顺手撕了,依偎到正在扣镜头盖的女朋友的身边。
“你担心那个男的把咱俩的事说出去?”她问,“看你心不在焉的,回来相机就一直用AF,调都不调。”
“嗯。”鲜儿把相机放进黑色背包,又翻出一顶棒球帽,扣在被人称作YUKI的姑娘头上,替她理了理头发,“要不要把妆卸了,不舒服吧?”
“先找个地方吃饭,在饭店洗手间卸吧。”YUKI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包巧克力饼干棒,衔在嘴里,“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倒还希望刚才撞过来的是陈藩呢,省事了!”
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长串,刚一转头,嘴里的饼干棒被人捏住,齐根掰断。
鲜儿咔吱咔吱把那半截饼干棒嚼了。
“干嘛啊!”YUKI大声抗议。
“走吧。”鲜儿冲她笑了笑,扯起她的手走进暮色中。
天色将将黑透。在这有情人良宵共度、单恋者满怀春风蹬着自行车回家的功夫,贺春景失魂落魄心乱如麻地逃回了厂里。
好在他今晚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继续纠结和陈藩之间的事。
他早早洗漱了,用卫生纸将漱口杯肥皂盒都擦干净,毛巾叠整齐,从床缝里挖出两个干净的塑料袋套起来。再同样用塑料袋严严实实把信纸本子一起包好,放进了崭新的无纺布袋。
无纺布袋上胶印清北教育四个大字,背面齐齐几行介绍“文理语数外全都能补,日韩法俄西小语种班”。这是贺春景在二中门口兼职发传单时留的私货,现在拿去做书包,到学校里看着倒也不显得突兀。
“哟,妹妹这是要参八国联军啊?”有人瞧见他袋子上小语种班的宣传语,刺了一句。
贺春景没搭理他,找了个合适角度把不锈钢新饭盒塞进包里,再把鼓鼓囊囊的无纺布袋子扛在肩上,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在未来的一个礼拜里要制造出回老家的假象,肯定是不能再在宿舍里睡了。强忍着肉痛,他在二中西边两站地找了家招待所改建的旧旅馆,扛着布袋子钻了进去。乳品厂在二中东边,只要他下了学不往东走,应当就碰不上厂里的人,也露不了馅。
贺春景一秒钟都不想在寝室里面对周虎那群人,提前一夜就搬了出来。旧旅馆里还沿革着前身的装修风格,四四方方十多平米的小房间,一架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衣柜,其余连把椅子都没有。
水房是公用的,在走廊拐角,蹲便上头挂了个莲蓬头就当做是淋浴间了。
空间逼仄,条件简陋,贺春景却松下一口气来。他脱了上衣短裤,穿着小裤衩儿倒头栽进雪白的床铺里,床头电扇摇头晃脑地吹凉风。
明天他会去学校,他会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学习。不用早起上工,不用闷在工作服里机械地重复倾倒、搅拌、过筛的动作,下工之后可以回到这个只有他自己一人的小屋子,不用挨别人的欺负。
这种快意让他暂时地忘了先前心中对陈藩的那一番纠结,全身心放松下来。
手机突然响了。
他从衣服堆里刨出黑色手机,心脏像是又被人轻轻攥着,因为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会用这这手机来联系他。
拿来一看,果然是陈藩发了彩信图片过来,一只粉红色小猪扑满被摆在一只描了金边的陶瓷装饰盘子里,旁的什么话也没说。
贺春景磨蹭半天也不知道该回什么,他拉起被子,刚鼓足勇气在屏幕上敲出来送你两个字,直板手机叽哩哇啦响了一阵,直接黑屏了。
他左戳戳右按按,这才意识到陈藩这厮居然只给了他一部手机,忘记把充电器给他一并拿着了。
这就没办法了,不是他不想回,他安慰自己,推门下楼跟老板娘去借借万能充。
柜台上头放了台小电视,里头叽里呱啦播着快男总决赛,老板娘四十来岁,正看得如痴如醉,想来是被金嗓帅哥迷住了。
贺春景喊了她两声,这人头转过来了,眼睛却还恋恋不舍地黏在电视屏幕的方向上,看得贺春景哭笑不得。
“麻烦问一下咱们有万能充吗?”贺春景晃了晃手机,“忘记带充电线了。”
老板娘一转头,看见面前戳了个长相如此讨喜的孩子,眼睛一下子都亮了:“有有有!”
她态度十分热络地从怎么拆盖拔电池,到如何夹进万能充,每个步骤细细演示了一遍,这才笑眯眯地把人放走了。
临走还嘱咐:“缺什么随时跟姐说啊!”
贺春景被这过分洋溢的热情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飞快走掉了。
回到屋里,他把七彩炫光甲壳虫似的万能充插在墙边,就着房间里闪烁的微弱亮光,呆呆看着天花板。
明天还会见到陈藩的吧,问起来就和他说手机没电了好了。
不过以后他再说那些个屁话,我一句也不能信了。
不,以后,还要以后吗……想着想着,贺春景的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这夜里,他做了个可算是荒唐的梦。
梦中是熟悉的河滨公园小树林。光影明灭,木叶轻响,他被人捏着肩膀压在树干上密密地吻。
唇舌间是陌生的湿滑触感,呼吸交缠,吐息火热,四片唇不知羞耻地吮出啧啧水声。贺春景知道模糊地意识到这是梦,但他不想抵抗也不想挣扎,反而更加主动地迎上去,抬手抱住了身前的人。
胸膛贴着胸膛,一把火烧过去到处都是滚烫的,烫得两颗心靠在一起嗵嗵跳得直响。
一吻罢了,贺春景居然毫不意外地看见一双漂亮的眉眼。
那人眸子里熠熠的,像藏着一蓬星子。
恰如初见的那一眼。
在意识到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东西之后,贺春景蓦然惊坐了起来。
第16章 文 盲 野 犬
暑假开始后第一个星期一,忌安葬、破土、迁坟,宜结婚、搬新房、求职入学。
贺春景出门前特地看了一眼旅馆前台墙上挂着的老黄历,安下心来,一路高歌猛进,直击二中操场北面那座刷了红漆的小楼。
楼里静悄悄的,因着暑假学生回家,两侧都是空荡荡的教室。
贺春景不自觉地放轻了步伐,顺着水磨石的楼梯往上走,上了二楼。这一层都是高三的班级,大家都低着头温书,没有什么太大的响动,偶尔有几个前后门的听见走廊里的动静抬头看,但都很快把头低下去,继续在知识海洋里扑腾。
贺春景摸到高三七班,探头看了看老师还没来,便从后门悄悄溜进去。他动作很轻,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他四下看了看,不好意思打扰别人,径自找到一个空位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