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138)
哭了一阵,他突然感觉很没有意思。
就好像一个亮着灯的空房间,忽然有人从门口把手伸进来,关掉了电灯开关,而后又将手缩回去,只留下一间黑漆漆的空屋子那样。
四周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没有意义。
贺春景就这么止住了眼泪,神色茫然地盯着头顶的日光灯。
脚步声走开,又回来,曹东亮进屋拿出了一个棕色的旧皮夹,走到贺春景面前,蹲下身。
“起来吧。”惯于沉默的男人开口说话时声音有点沙哑,“这些钱你拿着,回去吧。”
他数出一沓泛着陈旧粉红色的钞票,把它们对折着放在贺春景耳边。
贺春景眨了眨眼睛,目光却依旧没有从灯管上挪开。
回去?回哪里?他还有什么可以回的地方吗?
“都不容易。你在外面打拼,好好照顾自己,混得好,就别回来了。你爸妈的墓地,我们还是照旧打理着。”
说完,也不等贺春景再有什么反应,曹东亮站起身,伸手拽了一把蔡玲,蔡玲拉着宝贝儿子曹茁茁,一家三口走进卧室里去了。
木门板咔哒合上,贺春景听不清里面交谈的声音。他转头四处看了一看,上次从这个视角望向天花板的时候,他可能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向父母的方向爬。
曹东亮给他留下了八千块钱。
贺春景翻来覆去把这一沓钞票数了三遍,确认了他们之间的血缘情分确实只值八千块,这才默默将钱收进兜里。他爬起来,捡回沙发上垂落的藏青色小棉袄,披在身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家,然后离开了它。
外面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太阳光穿破云层,打在银闪闪的新雪之上。
贺春景叫了三辆出租,只有一辆愿意送他去姑娘山。
他两手空空地下了车,在将要踏进墓园的前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就这么去见爸妈,未免太不体面了。
于是他赶紧伸手捯饬了两下头发,从灌木丛上抓了一捧新雪搓脸,又用袖筒把自己抹干净。墓园门口有卖纸钱的,贺春景买了些金元宝,又买了两条有着长长藤蔓的红粉塑料花,重新抬脚迈进墓园。
一般人扫墓都赶着节前过来,年节期间来上坟的人少之又少。这样也好,贺春景得以安安静静地枯坐在坟前,不言不语,不磕头也不下拜,没人看见就没人觉得奇怪。
就这么坐了好一阵子,太阳从当头照,变成了当头斜照,贺春景的影子爬到石碑上,遮住了一个角。他看着石碑上工工整整的贺海鹏、曹东美两个名字,心里腾地生出一股倦鸟归巢的疲惫。
笔挺坐在墓碑前的身形终于松动了,贺春景俯下身去亲了亲那道又长又宽的碑,回手把塑料花掏了出来,却在想要固定它们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买胶带。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手里的塑料花,忽然眼泪奔涌而出,他攥着塑料藤蔓,弓身一把抱住了那块墓碑,哭得撕心裂肺。
他说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
他也只能说对不起。
“要用宽胶带吗。”
一把沁着霜的声音在贺春景身边响起来,贺春景心里突地跳了跳,没敢抬头。
他此刻鼻涕眼泪糊成一坨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结果那声音不依不饶地又开口了,还带了点不知好歹的不耐烦:“你是不是要用胶带,我刚粘完塑料花,需要的话胶带借你。”
贺春景哭不下去了,惶然抬起脸,汁液飞溅黏糊糊地开口骂来人:“你有没有点眼力见啊,没看我正哭着呢吗,哪有功夫要你的宽胶带啊!”
姚眷煞白的小脸藏在羽绒服帽兜的毛圈后头,皱着眉头看他。
“那现在呢,你要吗?”姚眷叹了口气,蹲到贺春景身边,伸手扒拉了两下委顿在地的塑料花。
“不要!”
贺春景不由分说,一头扎进了姚眷怀里,放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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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最后的晚餐
贺春景最后还是要了姚眷的宽胶带。
他哭累了,也哭够了,鼻涕眼泪蹭了姚眷一身,天寒地冻,还在姚眷身前结成了一层亮晶晶的冰壳。
“……”
姚眷看着自己胸口反着光的羽绒服,脸色发青地帮贺春景把塑料花粘在墓碑上。
贺春景发现自己连打火机也一并没带,姚眷摸出来盒长柄火柴递给他,两人就守在墓前沉默地烧金元宝。
烧了半袋子,贺春景终于开口:“你怎么来这了?”
姚眷捏着小树枝拨弄了两下纸灰:“看我爸。”
他爸姚长荣也葬在姑娘山的墓园里,不过在另一处稍微豪华些的片区。贺春景想起姚长荣,又想起除夕夜里在姚眷家见到的那个男人。
姚眷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抻了个懒腰,用闲聊天的语气道:“我妈不好意思来,就派我跟我爸说一声。春节那天你在我家看到的那个叔叔,张学工,是我妈的对象。”
贺春景感到有些意外。
姚眷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很坦然地讲:“他俩好了两年了,本来早就该办酒的,但非说怕影响我高考,要等到高考结束择日再办。”
贺春景这才想起来,现在自己要比姚眷小一届,今年姚眷就该高考了。
“哦,”贺春景闷闷答了一声,“叔叔看着人挺好的。”
“嗯,张叔人不错。”
贺春景有些奇怪地看了姚眷一眼。这人平时怼天怼地,全天候二十四小时处于备战状态,实在是很少能听到他嘴里说一个“不错”。
“那就好,恭喜阿姨。”贺春景小声道。
姚眷春水解冰一般融出浅淡的笑意:“他家是开鹿场的,就在果园那边,一百多头鹿,我还去看过。”
要按照他以往的性格,铁定是不会跟人说这些的。可这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对着活人说的感觉和对着石头说完全不一样,姚眷想了一想,忍不住又开口。
“对了,去年还是前年,蔡玲还找张叔买头茬茸和鹿胎膏来着,说是送你老师。”
说着,姚眷转头撇了贺春景一眼,往火堆里扔了两个元宝。
贺春景颊侧的咬肌紧了紧,又放开:“嗯。”
“你现在在松津,住那个老师家?他人怎么样?”姚眷问。
贺春景低下头,火堆散出的热气烘得他眼睛很痛,再抬头的时候他挤了一个没什么说服力的笑容在脸上:“今天你话好多,之前不是都不想理我的么。”
姚眷朝他翻了个白眼:“看来是不怎么样。”
贺春景默认了。
半晌,贺春景把剩下的小半袋子金元宝一并倒进火堆里,看它们在高温下蜷曲、焦黑、消失。他站起身,拍了拍沾染了一层纸灰的衣服,把姚眷也拉起来:“不在这说,爸妈听着呢。”
姚眷点点头,与他一并将闪烁着火星的灰堆翻腾灭了,两人肩并着肩朝外走。
“蔡玲他们,和那个老师事先串通好了,骗着我签了房屋赠与协议。”贺春景说话时呼出大团的哈气,被风一吹,全化作白色水雾遮在眼前,让他看不清前路,“签了有一年多了,我今天才知道。”
姚眷停住了脚步,脸色终于不再是那种对万事万物都有些厌烦的淡漠表情。
随着震惊席卷而来的是无边愤怒,他一把拽住贺春景,拽着人往前冲:“走,报警。”
贺春景轻轻挣开他:“不用了。”
“你!”姚眷恨铁不成钢地又往前拖他,“你必须去!”
“姚眷!”贺春景这次是猛地推开他,“没有用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姚眷大声喝道。
贺春景摇摇头,定定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