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174)
“去!”贺春景一巴掌糊他腰上,“怎么说你爸呢!”
结果贺存一直接上手把贺春景的手给握住了,放在手里捏来捏去,半天没说话。
“捏橡皮泥呢?”贺春景反手握了握贺存一的手,小孩长得快,不知不觉手都比他大上一圈了。
“爸,能不跟她好吗?”贺存一突然说。
贺春景怔了一下:“什么?”
“我不想要王娜阿姨当我妈,也不想任何人当我妈。”贺存一声音比一般同龄人厚实许多,听起来成熟,衬得内容幼稚到令人发笑。
可贺春景笑不出来。
“我从小早都习惯了家里只有两个人。爸,就你,跟我,咱们俩人过一辈子,不行吗?”贺存一闷声道。
这话说得忒不像话,贺春景没法再往下听,匆忙拿出长辈的架子压他:“胡说八道,小屁孩子懂什么,我能不娶老婆,你还能不娶老婆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贺存一比他高了半个头,看过来的视线颇具压迫感。
贺春景微微扬着脸看贺存一,恍然发现这孩子确实长大了,长到了一个……或许他不得不离开的阶段。
这点小表情唬不住当爹的人,贺春景抬手,四两拨千斤地弹了他个脑瓜崩儿:“少废话,少壮不努力,天天想那没边的事。赶紧回屋给我做作业去,回头数学不及格你们老师又得到我办公室里嚎,我嫌丢人。”
贺存一哦了一声,捂着脑门垂头丧气进屋了。
贺春景把小孩留在家,自己奔公交站刷卡上车,半小时后发现自己衣服算是白熨,挤完公交又是一身的褶子。
他赶紧在附近站点下来,叫了辆专车,抻平了衣褶假模假势充大款。
专车司机开着个洗得发亮的大奔来接他,西装革履,戴着白手套,瞧着倒比乘客还要优雅体面。贺春景坐在车厢里苦笑,感觉自己滑稽极了。
他本以为“私人会所”应该和澳门赌场、星级酒店一样,是个纸醉金迷的华丽欧式建筑。毕竟在普世人的认知里,“高级”与“豪华”总是离不开罗马柱与拱形顶,最好还有散养的孔雀在七层高的室外喷泉里饮水。
然而在他走进栖舍之后,才彻底明白了原来“奢侈”二字还有另外一种写法。
大堂进门是挑高三层楼的巨大穹顶,透光度极强的花瓣状玻璃轻轻覆盖在钢架上,赤红色夕阳光线打进来,整个大堂像一间巨大的温室花房。
想必这也是栖舍主打的经营理念,意为每一位客人都是在外饱经风霜的疲惫植株,带着他们干枯脆裂的根茎、翻卷残破的枝叶来此栖息,等待一场精心的照料与滋养。
对园艺稍有涉猎的人都知道,想要得到一丛郁郁葱葱、按时按季开花结果的健康植物,需要付出多么高昂的人力物力、时间与金钱的成本。
然而栖舍的主理人并不在乎所谓成本。
青绿色藤蔓沿着侧边支撑柱与墙体向下蔓延,似乎是要将“温室”的思路贯彻到底。穹顶之下树木花草种类多如繁星,叫得上名字与叫不上名字的各色绿植均被精心设计过造型,自然得仿佛它们生来就该点缀在这水泥钢筋建筑里,又好像整栋楼体也是从土壤中生根发芽,一点点生长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贺春景对着几株只在植物园里见过的蕨类咂舌,走在石板路上愈发小心翼翼,生怕把脚边哪根比自己还值钱的枝条给扯坏。
服务生将他接引到了前台,和他确认了预订人的信息,又将他带去了更衣室。
贺春景抱着一叠宽松轻便的休闲服看了看:“怎么还要换衣服啊?”
服务员笑容不减,语气殷切:“先生,目前我们所处的还只是栖舍的大堂,汤泉理疗、按摩娱乐、自助餐饮等等项目都设在内部,考虑到您的个人体验,建议是更换衣物后入内的。”
贺春景没话说,亏他还特地挑了衣柜里最体面的一套衣裳,敢情根本用不上。
也幸好王娜他们没给贺春景身上加装什么设备,要不然这衣服一换,监听器放得再隐蔽都是白搭。贺春景展开衣物的手顿了顿,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方的防范手段。
休闲服是偏暖黄的香槟色,款式有点奇特,穿上之后像好莱坞电影里的功夫大师。
贺春景换好衣裳从男宾出来,才真正进入到栖舍内部,随即就被扑面而来的synthwave味道击中心脏。
他感觉自己只在上世纪末的美国电影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身后背景板是数米高的巨大玻璃幕墙,内有游鱼肆意徜徉。脚下是乳白色大理石砖搭配羊绒地毯,奢靡气息浓到呛人的复古皮质家具沿途点缀,小路向前延伸进一片又一片的热带绿树丛。
整片山林缩地成寸摆在了贺春景的眼前,又或者他本身就在一只巨大的生态瓶中,天空变成玻璃与钢架构筑的透明罩子,隐约有包豪斯太空时代的印记。走道尽头多是开阔明朗的落地玻璃窗,可瞥见窗外有无边际泳池瓦蓝一片,池水也分几块,高低错落在石板与草坪间。
贺春景愣愣看着,感觉自己既像在过去,又像在未来。
谁不曾梦想住在八十年代迈阿密的豪宅,即便再有钱的人,也难在现代极简主义的别墅里复刻出早年梦里的场景。那是万物欣欣向荣的热烈年代,是童年,是少年,是一切美好被拓印到胶片与胶卷中的辉煌时代。
栖舍将所有人拉入时间的暧昧乱流中。
服务生看他走神,十分礼貌地询问是否还需要继续引路。贺春景回过神来有些窘迫,面色微红地表示距离约定时间还早,自己可以先走一走,必要时再叫人引路。
唐铭发给他的位置是二层包厢,可以在男宾出口乘老式木门电梯上楼,也可以随着路边的指引自行走楼梯上去。
贺春景沿着小路慢慢走,从背景乐里品出几段经典电影配乐的熟悉旋律。从偶尔出现的几扇落地窗中望出去,外面的花园里竟还零星散养了几头鹿。
左右两侧是由建筑体和植物相结合,巧妙隔出的一个个半封闭空间,私密性不错,看不见也听不出里面在做什么。直到有个肩上搭着白毛巾的按摩师傅走出来,贺春景才明白这是理疗室。
转头细细看了看不远处挂的名牌,果然这些房间多为理疗、按摩等服务。
服务价格四位数起,贺春景连忙把眼睛移开,生怕多看一秒都被收费。
再往前走,就分了几条岔路。贺春景伸手正要拨开草叶去看路边的指示牌,却被草叶下面瞪过来的一双眼睛吓得差点摔倒。
他惨白着脸倒退几步,整个人贴在了另一侧的墙上,捂着心脏再去细看——密密的花草遮盖之下,确实有一双黑白分明滴溜溜转的眼睛!
“谁?!”他低声喝道,“出来!”
那眼睛眨了眨,没回应,反倒有一双小手伸出来,将贺春景方才拨开的草叶又给打散了,重新将后方的人遮蔽起来。
那只手白生生的,纤细漂亮,主人像是个姑娘。
贺春景大着胆子走过去,定睛一看,确实是一位鬓发散乱的少女蜷缩在绿叶帘中。
说是少女,实际看着只有十二三岁,梳着荷叶头,面颊还带着薄薄一层孩子气的软肉。她眼神怯生生的,一见贺春景凑近了,反倒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抱膝坐在乱花丛中紧紧挨着山石。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藏着?”贺春景问她。
说话间,忽然又有两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嬉笑着从岔路伸出跑出来,笑声一路落在地面上,像落了一串花。
“果儿在这呢!”短发的一个女孩子跑过来,见到贺春景身前草丛里的同伴,立刻笑着伸手去拉,“抓到你了!”
另一个长发的也笑着拉她,手上戴的糖果色小手链哗啦啦响:“抓到你了!”
被称作“果儿”的荷叶头小姑娘像是不愿意和她们走,一把挥开了其中一人的手,转而抓住了贺春景的裤子,抿着嘴抬头看他,表情像是在生气。
贺春景这时也明白过来,人家是在玩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