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如常(10)
对我来说它已经运行得很完美了,不过出于对人身安全的考虑,我需要给它加两条附加条件。
第一,我需要一个自动唤醒时间,不能每次都靠我主动要求系统拉我出去,它需要每隔一段现实时间就提醒我一次,我将这段时间设置为了现实中的四小时,也就是模拟世界里的二十四小时。
第二,我需要模拟系统人性化一点。
有时候我觉得它莫名其妙很气人,这不是我的错觉吧?
理论上只有设置了仿生智慧模式的系统才有如此类人的气人功能,它现在的类人程度应该是0%,但是气人程度却有80%。剩下20%我不打算给满,因为我觉得它还有上升空间。
我打开后台,给程序追加了定时系统,接着去找智能辅助系统的源文件,然后我就遇到了问题。
智能辅助系统的文件被加密了,但这不是大事,我尝试输入了我自己账号的默认密码,成功了,然后我看到了长达几万行的代码。
这系统是被人精心设计过的。
妈呀,谁这么努力却做出来这么一个废物东西。
我扶着鼻梁上的眼镜凑近看,事实又给了我一个惊喜——这种代码的编写风格非常像是一个人的,那就是我自己。
这是我自己写出来的系统吗?
关于末日前的上班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我很确定我没参与过智能辅助系统开发,眼下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我失忆了,二是有人在模仿我的写代码风格。
我思考了一下,我确实在刚刚升职那段时间带了几个实习生,所以我认为是可能性二。
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们,我一定得就此事数落一顿所有人,写的什么东西?
我手撑着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心里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又压了回去,笑僵在嘴角上。
我哪还有机会见他们。
屏幕上,代码后的光标还在闪烁着,我重新把代码封上,决定不动了。
气人就气人吧,就当我自找的。
我回到了测试房间,深呼吸一次,如同潜水者带上潜镜一般扣上头盔。
我的意识漂浮在了黑暗里,很快我又闻到了丁香花的味道。我能感觉到自己正仰躺在松软的羽绒被上,这是柳江的床。
旁边的人依旧呼吸均匀。
不对,这不是睡着了的呼吸声——他醒了!
但是人醒了之后呼吸声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吧,除非离得很近。
嗯,很近。
很近?
我猛地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就是柳江正撅着嘴靠近的大脸。
我把惊叫吞回到肚子里,直接抓过旁边随便什么东西扬手一劈,柳江惨叫着捂住鼻子。
在他的惊叫声里我连连后退,大声吼道:“你要干什么?!”
被我吼了,他很委屈,捂着鼻子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以为你又犯病了!”
啊?
当你小憩一会儿后,身心愉悦地睁开眼睛,却看到患有精神疾病的朋友双眼紧闭,据你所知他受到刺激后会无缘无故地亲别人,现在他正处于危险之中,你要怎么拯救他呢?
柳江终于挪开了手,鼻子没流血,就是有些发红。他皱着眉头看自己的手掌,向我解释:“我以为亲你一次你就会醒。”
我张张嘴,哑口无言,只能低头去看床单,刚刚被我用来砸他的正是他的波西米亚狂想曲。
我问他:“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是睡着了?”
现在轮到他哑口无言,然后狡辩:“我哪知道,我又不了解你的病!”
我郑重声明:“而且不要随随便便亲别人。”
刚说完我有点后悔,因为在他看来我可能才是那个真正随随便便亲别人的人。
还好他没那么聪明,没从这个角度来反驳我,反而满不在乎:“都是男的,怕什么。”
我没说话,我可不会告诉他将来谁会是先表白的那一个。
天彻底黑了,房间里只能看到深蓝色的墙和黑洞洞的人影,他去把壁灯拉开,然后迈到床下冲我招手。他问:“我送你出去?”
“不用。”我说,“我记得路。”
但他还是送我到了胡同口,往前迈两步之后,我鬼使神差想回下头,没想到他还站在原地看我。
他上身穿着宽大的校服,敞着怀,里面是比吉斯乐队印花的短袖,下身是收口的校服裤子,脚上穿着篮球袜,外面套着一边一个塑料拖鞋,有一边裤腿还稍微比另一边往上了些。
刚刚听闻我故事后的悲伤一扫而空,他现在的脸上是专属于十六岁的无忧无虑。
我有点想笑,他这样子又好看又不好看的——好看大概只是因为有他的好底子衬托着。
柳江看到我笑,他也笑了,抬抬手示意我走,顺便还喊了一句:“我还挺喜欢你这人的!”
我往前迈的脚差点绊在一起,接着意识到他说的完全就是哥们角度的喜欢。
我回头冲他喊:“恶心!”
之前我跟他说我家离这儿不远,确实不远,但有种物理上的隔离感,我要穿过一座桥到老城区对面,然后坐三站地铁到商业步行街中心,我父母给我租的房子就在那里。
不过我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是我转学的第一天,所以我爸来看我了。
当我看到杨辉的时候一时愣住了,年轻了许多的他正蹲在地上检查空气净化器的标签,瞧见我回来,他默不作声站起来。
显然我该解释下为什么上学第一天回来这么晚。
但急着解释肯定会显得非常可疑。
于是我先放下书包,去厨房打开净水器给自己接了杯水,喝完才说:“我去学校旁边看自习室了,没有太合适的,明天继续找。”
他一路盯着我的目光移开了,这个回答应该让他挺满意的。
演戏演到底,我又去锅里盛饭,装作饿了半天的样子扒上好几口,他才心满意足地准备出门。
他去门口穿鞋,还不忘转头叮嘱我:“别和学校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有什么问题就去找教导主任,要不然就打电话找我和你妈。”
我应一声,又往自己碗里夹了块杏鲍菇炒鸡胸肉。
我爸妈相当在乎营养,阿姨每天做的饭都是他们列好的,那几年是他俩生意的高峰期,家里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最好的遮光窗帘,最好的席梦思,最好的食材,最好的空气净化器,当然会养出一个最怪的孩子来。
我坐在厨房的岛台前,扭头向旁边看去,一体化的橱柜墙擦得干干净净,倒映出我那张写满了娇纵的脸。
我把手里的碗放下,认真端详年轻了十岁的我。
客观来讲,这张脸很好看,所以原来在市中心上学时才会有那么多女孩绕路上厕所,只为了到我班级门口看我一眼。
也能理解,毕竟在所有人顶着青春期激素上头的肿脸时,一个干净清爽又皮肉贴合骨骼的男生不可多得——况且他学习还异于常人的好。
再这么总结下去,我自己都要恶心了。
所以那时候的我充满了看不起周遭一切的理由,这“一切”包括二十中学,包括二十中学的学生,也包括柳江。
好吧我承认了,之前的我就是看不起柳江,但他也是心甘情愿的被我看不起。
明明他应该过得很快乐的——不需要背负父母的期待,只管每天吃好玩好,住最老的城区,睡最随便的觉,活得随心所欲。
但他在我面前却是卑微的。
可能他真的是很喜欢我吧,喜欢到都不在乎自己本来是可以快乐的。
我深吸一口气,把筷子撂回碗上,吃不下去了。
所以现在的我算是与他正确的相识了吗?
用一种很真挚的,没有挑挑拣拣的,但却充满了精神病色彩的方式。
我尽量不把记忆往伤春悲秋的方向引,没必要,毕竟我在这边还有时间可以过,反正已经世界末日了,再坏又能怎么样呢?
收拾好明天要带的书本,我把校服挂在衣柜边上,平躺在我爸妈为我精心购置的床垫上后,意识逐渐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