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如常(40)
然后我听到了敲门声。
门打开,侍者毕恭毕敬地站在房间门口,对随意穿着校服和帆布鞋的我微微欠身。
“恭喜您。”他说,“关卡2-1已经通过了,请问您需要休息时间吗?”
我张张嘴,大脑里当真有刚刚睡醒时的眩晕感,我调整步伐,让自己在印花地毯上站定。
我直接问他:“在哪个节点成功的?”
是因为我陪柳江去音乐现场吗?还是因为我看了他的耳钉?还是说因为我吻了他?
他那饱含深意的笑容让我有种他即将答非所问的预感,果不其然,他回答我:“其实这一关卡并不需要成功的节点。”
要问世界末日之后我在怀念什么,我想除了柳江,大概最让我怀念的就是本可以四通八达的交通。比如我今天还在写字楼里上班,明天就可以去京郊度假区租上一栋独栋复式。
我不算是一个喜欢旅行喜欢变动的人,但酒店的存在总让我有一种在生活之外停下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在说——你会在回归生活之后大不一样,你会有无限可能。
“前厅”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说起来,我好像还没跟柳江一起旅行过呢。
现实生活中他偶尔会来北京找我,但我就算了,我对玩没意识,不会留多余的经费,至于他,我不知道他每次见我的预算是多少。
我们没去过太贵的餐厅,没玩过特别贵的项目,有时逢周六日,我们会去些外地人来京都爱去的景点,满是无所事事大学生的那种。
柳江愿意找我玩,但他体力好像不行——我说是需要走路爬坡全天候连轴转的体力,不是除此之外的另一方面。
他的另一方面不仅有,还很足,有时候我都嫌他烦,所以我总喊他自己解决。
后来他真自己解决的吗?有点忘了,好像还真不是。
他体脂低,没什么脂肪存量,带来的结果就是看起来有些气血不足,实际也确实是。
比如我俩去逛公园时,就算是颐和园、圆明园那样一马平川的平路,他也看到个长凳就能歇十分钟,不仅自己歇,还能拉着周围人一起歇。
一份便利店买的土豆泥三明治,一分两半,他自己就吃几口,剩下一半喂给了来围观他的鸳鸯和绿头鸭,另一半给了旁边一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俩人竟然还能唠到一起去。
倒显得特地穿了越野装的我好像是一个准备过度的傻逼。
最后我们只把整个园区走了不到三分之一,闭馆以前我们差不多都在入口附近五公里之内晃悠,晚上我有学校里的事,所以只送他上了地铁。
忙了一天回宿舍,躺进被窝,半睡半醒之间我忽然冒出来一个疑问——这么无聊又毫无目的性的一天,他是怎么做到乐在其中的?
那时候才二十岁,万事万物都想不明白,唯独却对感情特别豁达。
具体指对将来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逆来顺受,不抓住一切可能制造回忆的机会,只留下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然后在二十六岁的把万事万物想通一半时再进行迟来的后悔。
我有关柳江的记忆好像确实有些时断时续,我将这一切归因于年轻时的过度自信和末日之后的营养不良。
但话说回来,关于和柳江游公园的记忆倒是挺深刻的,在如常计划里我也回想起来过几次,比如和他一起走在巷子里,一起说无聊的笑话,又或是他因为我一句简单的阴阳怪气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
我总觉得,好像是有关于我的一切都会让他开心。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冒出来过一个想法——这一关我怎么样都可以过。
让柳江喜欢我这件事,怎么样我都可以完成。
但作为一个从不实现对成事难易度抱有过分期待的人,这个想法只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字面意义上的一闪而过。因为我觉得系统不会让我那么轻而易举地完成关卡,他一定会在临近结尾时做出点什么来。
没想到我就这么过关了。
在我做好准备全力以赴时猛然让我成功,这怎么不能算是一种意料之外呢?
那天我是从“前厅”离开的。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晚了,我不打算再重复一遍办公室过夜这件事,所以我在收拾好东西之后离开了办公间。
关灯之前,我又向着放测试头盔的椅子望了一眼。
侍者向我解释,这一关存在的意义是“奖励关卡”。
奖励关卡是许多关卡制游戏里常用的关卡设立方式,在几回合险象环生的连环关卡之后,让玩家歇一下,再让剧情歇一下。
换言之,无论怎样都会过关。
再换言之,无论怎样,柳江都会喜欢我。
我已经是个不容易被情绪感动的成年人了,少年时期喜欢干的一些情绪化的事情,比如对别人无意识的举动赋予含义,比如感慨万物有灵,比如对一些自然规律赋予拟人化的释义——这些习惯我已经通通没有了。
但在想通无论怎样柳江都会喜欢我这一点后,一丝属于感情的部分还是在我脑海里连接了起来。
有点像任天堂游戏机在启动之前的那一声提示音,咔哒,然后我感觉自己的耳后温暖了一下,一些情绪先从心里涌了出来,上到鼻子,让我捂住嘴,下到小腹,让我坐立难安。
在仅我一人的地铁车厢里,我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不做一点花样的尝试。
比如故意不要那么帅,然后再特地丧失一些人性特质,上课跟老师顶嘴,下课肆意点评周围的同学,做一个跟同龄男生一样不管形象的人,那样他还会喜欢我吗?
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四仰八叉坐在课桌上的杨平生形象,想象里,一个无辜同学路过,杨平生上去就踹了人家一脚。
无辜学生趴倒,杨平生十分不屑地手插口袋离开,翘着腿坐上课桌,末了,还要在嘴里叼上了烟卷。身旁,柳江替我点烟。
我当场就笑了,然后又不笑了,因为我在现实生活中做过更过分的事情。
现实里的我会纵容他喜欢我,然后不给任何反馈,只有鞭子,没有糖。
地铁在五点四十五分到达了我所在的公寓楼下,今天的沙尘很严重,我带着防风镜和围巾钻出地铁通道,我听见沙砾打在我的皮衣上,发出细细碎碎宛如雨滴的声音。
回到家里,我打开发电机上连接的照明灯,稍显空旷的房间被暖光铺满。
来到书桌前,我重新把那封信拿了出来,信纸铺平,食指按上第一行字。
这确实是柳江的字迹。
在询问侍者以前,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封信是伪造的,所以在如常计划里,我特地留意了一次柳江的字迹。
他的字并不算横平竖直,也没有那些普遍差生那样龙飞凤舞,说实话,跟他本人比,字迹甚至可以说有点可爱。
很圆润,但起伏算是平整,是一种尤为适合写歌词的字体,就算放在一整张没有横线的稿纸上也不会显得凌乱。
所以在通关关卡2-1以后,我向侍者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便是有关于这封信的。
我重新向他发问:“我收到的信来自哪里,是模拟之中的柳江交给我的吗?”
之前的侍者拒绝回答这一问题,因为它“超越权限”。
他在接待处的圆弧桌后正对我,对我说:“请您把所谓的信里的具体内容重复一遍。”
侍者查询这封信是否来源于如常计划的方法很简单,重新录入一遍信中的具体内容,然后在配表中进行库存查询,查找是否有设定中的发言。
原理就是游戏开发进程的原理,只要是由如常计划进行过的发言,都算做模拟中进行的一部分,每一条发言,每一个行动轨迹都会留下痕迹。
如果这封信来源于如常计划里,那么它一定会在配表中留下痕迹。
还好我准备充分,我站在侍者面前,一字不落地将信中的内容背给了他。
看看,只要是杨平生想记住的,就没有什么记不住的。
几乎只是眨了两次眼睛的时间,侍者回我:“这不是模拟中产生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