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如常(14)
“你怎么不挑个敞亮地方写。”我又问他。
他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拨弦的手放到脑后,他笑两声,说:“这要让别人看到,多有距离感啊。”
作为一个人缘好到爆的坏学生,他情商还挺高的。
身后的体操垫散发着灰尘气味,我不靠着了,改蹲着,偏头看向他拨吉他的样子,然后问他:“那乐队呢——你怎么不做吉他手,吉他手比贝斯手显眼吧?”
我的意思是说未来的他会很显眼,做贝斯手完全抢了吉他手的风头,还不如老老实实去当吉他手。
他倒是不嫌弃垫子上灰尘多,挪着屁股坐得更舒坦一点,然后回答我:“我也不那么想被很多人看到,我只想被我想要的人看到。”
我心说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站起来拍拍裤子,阳光透进来,外面是在肆意奔跑着的高中学生,这一刻还有几分美好。
我忽然想到刚刚还有一个没来得及问他的问题。
重新响起的吉他声里,我问他:“你会随便跟人亲嘴吗?”
吉他声骤然停下了,我的视线捕捉到了柳江瞠目结舌的脸,接着他问我:“你这是什么话?”
“我是说,”我把语速放慢,做出一副认真解释的表情,其实我脑子里也很乱,“我是想说如果别人跟你说他生病时会有这样的情况,你会帮忙吗?”
这是给“你对我和对别人是不是一样”的变种表达,虽然以我的身份现在问有点早,但我就是想问。
柳江错开了我的视线,他一手拿着草稿本,另一只手转着笔,他在思考。
他回答我:“可能会吧,如果不亲一下就会死了的话,我会帮忙。”
我马上说:“我可不是不亲就要死了。”
“那不一样!”他一着急居然也想站起来,但最后还是坐回了原地,“你说过这是精神疾病,症因又是因为我像某个人,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应该只有我能救你了吧——哎,就是,好麻烦,我又解释不清楚!”
他已经解释得挺清楚的了,我就当是对我的特殊对待了。
反观柳江,在我的提问和他自己的解释下,已经成功脸红脖子粗起来。
我可以收手,但我还是想问一句。
我问他:“这不会是你第一次亲别人吧?”
这句话成功换来了柳江的爆发,我先是躲过劈面砸过来的草稿本,又和柳江在狭小的仓库里演起了二人转——指我逃,他追。
这当然是他初吻,我比他自己都清楚。柳江啊,明明这么受人欢迎怎么谈恋爱经验还是零呢?
但在想到我的初吻也是柳江之后,这个笑话忽然就不好笑了。
不止是对于现在这个十六岁的杨平生来说,对于外面那个二十六岁的杨平生来说,情况也是一样,只不过外面那位情况稍微浪漫一点。
那年我十八岁,刚高考结束,在学校里被雪藏了三年的学生自那一刻起全都爆发了。无论是用年轻的生命挑战熬夜连轴转的极限,还是用年轻的脾脏挑战吸收酒精和油腻食物的极限,在我看来都挺蠢的。
我出现在那些场合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柳江,柳江人缘好,还会带着我。
酒尽人散,我没怎么喝酒,他喝了不少但还算清醒,他说想醒醒酒,我们就沿路去了附近一个海滨广场。
快入秋的夜晚,海风一点也不留情面,就在我第三次问他要不要走的时候,他转头堵住了我的嘴,用嘴堵的。
一声遥远的下课铃响把我从记忆里拽了出来,我转头看柳江,他已经返回去收拾好了吉他,重新站起身来。
我感觉这半天一直压在我喉咙里的某种情绪忽然飞了,我得到了一种扭曲的印证——柳江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
他说:“走啊。”
年轻人的情绪就是来的快去的也快,他脸上的红退了,只剩鼻尖上一点,看起来像在冷风里赶过路,有点像我俩十八岁在海边那天。
我说:“我也想走,但有个问题。”
在他等待我下一句的视线里,我又推了一把仓库门。
锁上了。
是的,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由于没有经验,一不小心把门锁关死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班主任找不到人不得不打电话报警,最后消防队和刑警队一起出动的情况下,把我俩从体育仓库找到的情景。
我回头对他说:“如果我们被救出去,就说是迷路了意外闯进来的。”
柳江眼睛一眯:“谁迷路往仓库里钻啊?”
我正无话,他下巴一抬:“我们走上面那个窗户出去。”
原来体育仓库的窗户不止那一扇过不去人的矮窗,还有位置稍高的一扇,开得大一些,足够人钻过去了,就是位置有些高,需要搬来体操垫垫脚。
早说啊,不然我以为真要被人抬出去了。
体操垫堆成的垫脚石没那么稳,需要放稳了重心才能爬上去,我打头,柳江在我后面。推开窗户后,我闻到了室外空气的清新味道,竟然真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踩上窗沿,我对柳江说:“你小子还挺会选地方的。”
他嘿嘿一笑。柳江面对夸奖时从不推脱,是个好习惯。
我俩一起蹲在仓库外的窗沿上,这里的高度接近领操台,又比二楼稍矮些,能吹到初夏的风,又不至于那么快被教学楼上的老师发现,确实是个好地方。
不过我本意不是蹲在这里欣赏风景,而是因为我没找到下脚的地方。
窗沿窄,柳江探出脑袋来看我,一指旁边的排水管:“从这儿下去!”
看着摇摇欲坠又满是锈渍的排水管,我迟疑着看了他一眼。
他狡辩着:“挺结实的,我还从这爬上来过呢。”
说着伸手就要越过我去验证稳定性,我一手把他挡了回去,把自己的校服脱下来,系在腰上做了个安全绳。
他疑问:“这么惜命?”
我回答:“我可不想打了石膏还陪你去跑演出。”
他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什么这高度他跳下去都没事,不过在我踩上排水管边的围墙时,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他叫我,“你这两天晚上先不用去我家了。”
我注意力都在脚下,直接问他:“为啥?”
他回答我:“这两天我要去找我哥。”
他哥?
他什么时候有哥的?
我所想即所问,抬起脑袋问他:“你什么时候有哥的?”
听起来就好像我认识他认识了很久一样,柳江估计也觉得奇怪,但他还是回答我了。
他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声音有点模糊:“就是一直跟我很好的哥啊。”
我一脚踩空了,眼里只有湛蓝晴空。
喉咙里刚飞走的那部分情绪又压回来了,使我呼吸困难。
我后来还是去他家里了。
我当然没摔出事来,那扇窗户到地面一共两米多,况且柳江还抓住了我,但他抓的不是地方,抓了我麻筋。
所以我直接挥开了他胳膊,但他反应更快,换了另一只手来抓我,之后我俩安全落地,我的T恤变成了独臂。
现在我正老老实实端坐在他家的客厅里,柳奶奶带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缝着我的袖子,我拘谨地坐在一边,身上穿着柳江的短袖。
他现在不比我高,但是比我瘦,好在他穿衣服都喜欢穿大码的,所以这件短袖我穿了正好,只可惜不是我平时的风格。
这是件石灰白色的短袖,身前印了个又像鸟身又像马头的几何造物,身后是一句占据整个背面的大写英文短句——I can't tell you why。
这是老鹰乐队某张专辑里的一首歌,不过正如这句话所说,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我在柳江的房间换好这件衣服时,背后的全身镜正好照出了我饱含各种情绪的脸和这句至理名言,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听到柳江在门外叫我:“我出去买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