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如常(81)
现在的他站在这里,劝我别急着把自己往现实世界里扔,别那么着急把自己交去让人挑选。
换言之,多做一会儿梦,别醒。
谁能想到,在这全部都是由我大脑错觉产生的虚拟世界里,我还得接受有关于现实议题的探讨。
但我现在不想探讨,我不想去思考那种才是可取的,我想先从马桶上起来。
我们的视线对上以后,我点点头,迅速笑了一下,然后说:“可能是因为我同学都在找工作,我着急了吧。”
以上纯属放屁,我从来都是按照自己的步伐走的。
但现在,这是最好的解释理由。
说着我从马桶上站起来,避免我所形容的“放屁”和事实关联。
柳江停在原地没动,我走出卫生间,停在沙发边,回头看他,发现他依然停在原地,我读不出他表情里包含着什么。
他在害怕改变。
就像是我在如常计划里看到了这个堪称完美的柳江之后的感受。
人都害怕改变,不止是自己和环境的改变,还有身边人的改变。
他也在害怕现在的我的改变。
虽然我不愿意这么想,但感觉我和他其实像是一杆天平,一侧有份量了,有话语权了,另一侧就会浮起来,坐在高高的地方,四下张望,看似无忧无虑,实则寸步难行。
曾经我以为是我的问题,我处理不好这盏天平,但现在发现它只要存在,我们还是会彼此权衡利弊。
爱意是完美的,脆弱的,理想的,然而现实是无处不在的,无坚不摧的,反理想化的。
爱如同留在海滩上的玻璃啤酒瓶,完整,碧绿,未经雕琢,细碎的海水冲过,我们不知道最后会流向哪里,会化为那种形状。
我现在不想思考这种问题。
这里的一切沾染上现实味道后,我就感觉索然无味了。
又是片刻的沉默,柳江拧开卫生间的水龙头,我知道他没有在洗手,只是在对着水流发呆。
很快,水龙头关上了,他走出来。
一开始我以为我们要吵架了。
我们每次吵架之前的先兆都是如此,词不达意的几句对话以后,我俩之间的氛围就像隔了一层膜。
开始猜忌,开始阴阳怪气,不出一小时必定要吵一架。
我们吵架很凶,没动过手,但摔过东西,虽然通常会在几个小时后在床上和好,一天以后两人衣着凌乱地醒来——但我现在不想再来一遍这一套流程。
我没精力,也没时间,更主要的是,我深知眼前的柳江并不完全是我的柳江。
可能是,但有的地方不是,具体哪里不是我无从考证,但总之,我不敢百分之百相信他。
我要走了。
看着他从洗手间出来,我去捡自己留下的行李,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和他说:“学校有点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他应了一声,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视线在手机上,但我知道他的注意力在我身上。
果不其然,在我把几件随身物品归置到一起以后,他说话了。
他说:“你是觉得我烦了吗?”
我把手机揣进口袋的动作一顿,堵在心口的那一点火气彻底无处着落起来。
他见我不回话,又继续说:“我没有左右你选择的意思,我之所以想让你继续歇着是因为我怕你太累了,你看那些程序员毕业后——”
“别想那么多。”我打断他,“我真是学校有事。”
这是假的。
只是现在的氛围令我坐立难安,哪怕柳江先退一步去承认自己的过度担忧,那种不安定的感觉也始终在我腹部盘旋着。
我就像是仍在孩童时期,为了证明自己而骑在某个雕像的肩膀上,双脚不沾地,飘飘悠悠,随时可能坠下来。
抬起头之前,我向左右两边活动了一下嘴角,让腮部紧绷着的肌肉舒适一点,然后我将视线正对他。
“这两天你忙你的,学校的事情处理完我再找你。”我说。
他彻底把手机放下了,就那么盯着我,然后问:“不吃个饭再走吗?”
时间已经接近了晚上六点,我在如常计划里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没吃饭了,但我丝毫感觉不到饥饿。
不过现实中发烧带来的余热还在,站着的时候,我需要打足精神才能不打晃。我后退一步,从眩晕的泥潭里把我的注意力拔出来,我对他说:“我先走了。”
我甚至没去回答他要不要吃饭。
在我转身经过他所在的沙发时,他忽然站了起来,向前一步,拉住了我的手。
还是那种别扭的拽法,又不好发力,又容易让人心里一颤。
他说:“亲我一下。”
又说:“亲我一下再走。”
他的手从我的手指滑到我手臂上,勾着我,让我回头看他。
我盯着昏暗室内的某个点,我也不知道我在犹豫什么,片刻以后我回过头去,吻没有落在他的唇上,而是唇边的面颊。
我把语调放温柔了些:“别出来送了。”
话说完,我离开了柳江的房间,迅速带上了门,没有回头看他的表情。
第62章 我看不清柳江
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我听到了一阵闹钟声。
起初我以为是这附近哪个住户,又或是楼道里刚好经过的快递员,紧接着我发觉这铃声愈来愈近,直冲我的鼓膜而来。
我醒了。
我还坐在用于模拟的办公椅上,花了好一会儿才会想起来我从公司的一座楼搬到了另一座。
相比起来,眼前的办公设施简直可以说是崭新的,我有种回到了末日以前的错觉。
坐在原地反应片刻之后,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腕间。我给自己定了每隔四小时一次的闹钟,避免自己在如常计划里停留太久。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害怕自己会停留太久。
一方面,我是需要回到现实来解决吃饭睡觉一类的生理需求的,另一方面,刚来到如常计划里,侍者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
他说不确定模拟中的事物会不会对现实产生影响。
我是在恐惧这种可能会出现的影响——尽管它是什么我都说不清。
闹钟关上,我望着前方发了一会儿呆,又低头按亮电子表,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我站起身来,眩晕褪去了一些,现在我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充斥着退烧之后的不真实感。
刚刚在模拟中度过的二十四小时,算是我最不寻常的模拟体验了。
我先是找到了如常计划的间隙,来到了一个大约是少年时代的柳江身边,他听我诉说,帮我解谜。
作为回礼,我和他度过了一个差不多算是愉快的午后。
连城很大,但我们经常去的地方不过那么几处,柳江选择的目的地都在意料之中,那就是他平时最爱去浪费时间的地方。
荒度了一下午,谜题尚未解开,但我没有预想中那么着急,坐在海边,他忽然问我想不想要留下来。
然后系统恢复了正常运行。
在侍者的带领下,我回到了本来正在进行的关卡之前,因为我发觉想要找出来到现在的原因,就要回到过去的路——即,我需要来到如常计划生成以前。
尽管我不知道具体该用什么方法探查这些秘密,但总之我回去了,回到了时间线里和我正在热恋的柳江身边。
事实证明,爱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在察觉到我在改变以后,柳江表现出了细微的违和,我却说不出他的违和源自哪里。
是害怕我改变?还是怕我离开他?还是仅仅在担心我有事瞒着他?
柳江的每一丝动作都让我在意,我感觉自己正在对不起他,但又怕“他”会冒出来,嘲笑着我做出的选择,却又能准确说出我与柳江曾经经历过的每一件事。
又起风了。
办公室外传来遥远的玻璃震颤声,我走出会议室,整个楼层的办公间一眼望不到头,同样整齐,同样灰暗,同样仿佛随时都会发生改变。
我打消了心里涌出的种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决定先找个地方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