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如常(107)
如此荒诞的场景,如此突然从寂静无人变为热闹的房间,我完全没有抽出反抗的精力,但我注意到了一件事柳江不在。
——“他”不在。
而身后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他”化身的一部分。
每一只在我身上搭过的手臂都无比冰冷,如同管钳一般按着我的肩膀,硌着我的肩胛骨,推着我毫无反抗之力的向前。
我有一种直觉,现在不是反抗的时机。
他们所有人都笑容可掬,但我能看出来这些笑容里的违和,也能非常明确地猜到,只要我的嘴里吐出一个“不”字,接下来迎接我的不会是什么好的待遇。
我就算被打断四肢也会被送到他们的餐桌前,永远和这个世界留在一起。
所以我尽量保持着面容上的平静,甚至还挤出了一个笑,我还说:“好。”
这是我被从杂物间发现后说出的第一个字,人群停顿了一秒,接着用我不能想象的高昂情绪欢呼起来。
他们的声音太大了,我的耳膜一阵阵发麻,我只能从他们的欢呼声中捕捉到几个词汇。
永远,快乐,再也不分离。
我脚步麻木地被推着向前,楼梯走到底,一楼的样子比他们表现出来的更加热闹。
屋外的太阳光暖洋洋投进来,房屋四壁挂着拉花和气球,圆桌换上了印花桌布,餐具早已摆放好了,一切都在等我这个主角就位。
我坐在桌子的主位上,旁边有人给我带上了一顶与生日帽类似的亮片帽子,又有人给我的脖子上挂上花环,我像只精制人偶,被他们喜气洋洋地尽情打扮。
很快,随我下楼的其他人也落座了,我才注意到桌子的另一边——我的正对面,还有一个空缺位置。
几乎就在我想到这个位置会留给谁的同时,桌旁的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视线投向客厅的另一边。
一个身影从厨房到客厅的转角里出现了,他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看起来也刚刚从学校回到住处。
他有时候笑起来显得憨,所以即使染着乱七八糟的颜色,戴着相当随机的耳骨钉,老一辈依然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他。
那时候我以为是他周身的气质,但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他本来就长得招人喜欢。
白净的面皮,永远被自己舔得湿红的嘴唇,还有亮晶晶的眼睛。
像小猫,像小狗,像狐狸,总之是一切带着人类美好愿景的生物。
现在他没有染白发,也没有穿环,甚至发型都是我第一次在走廊里见到他时的稍长模样。
“他”站在厨房的门框边,手里端着个托盘,那上面放的应该是蛋糕。
为什么说是“应该”?
因为托盘是完整的,蛋糕上的蜡烛是完整的,唯独蛋糕所在的位置是一片非常纯粹的黑色。
并不是一块立体的黑,也不是什么光影造成的错觉,它只是单纯的不存在。
就像我们所有人都站在一张纸面上,而属于蛋糕的位置被剪掉了,我站在纸上,当然看不到纸之外的世界,所以从我这里往外看,那一处空缺就是昭示着全然不存在的黑。
“柳江”问我:“你的表情怎么像是见了怪物一样?”
话音落下,餐桌边的人整整齐齐看向我,又嘻嘻哈哈爆发出了笑声。
“柳江”又说:“这是庆祝你回来的蛋糕,象征着我们之前的感情——快吃吧,吃完,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蛋糕是谎言。
蛋糕是不存在的。
但我坐在圆桌的主位上,嘴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我很清楚我此时此刻的处境,在座的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又或者说,所有人都是“他”的一部分。
在所有人欢欣鼓舞的氛围里,我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又在所有人热切注视我的视线里,我将盛在自己托盘里的切角蛋糕端起来,凝视那三角形的黑色。
我别无选择。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我用尽量平静的姿势叉下一口蛋糕,送到嘴边,然后吞了进去。
没有什么味道,我感觉自己咬下了一口虚空。
但我只能说:“味道不错。”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小房间里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接着,一场和我记忆里别无二致的晚饭开始了。
梁毅和柳江吵吵闹闹,两人活宝一般欢蹦乱跳,被柳丝丝瞪了之后老实三十秒,然后继续重蹈覆辙。
耗子是和事佬,开口就是聊他最热爱的隔壁班班花,柳奶奶听着年轻人的爱情故事也津津有味,微笑着等他接着说。
其他人各自娱乐,整间屋子里就像任何人之间不存在着任何隔阂。大家亲密无间,就仿佛这种欢愉永远不会结束。
我坐在位置上,仿佛也融入了他们。
我微笑,推杯换盏,接每个来提问的人的话,一瞬间我以为我自己回到了生意场上,四处逢源。
等杯盘狼藉之后,众人又各自起身道别,虽然没有明说,但每个人都在把我向着离门远的地方赶,换言之,离“他”近的地方。
等一切收拾完,柳奶奶回灯下做起了针线活,一晚上没怎么喝我说过话的“柳江”抬了头。
他说:“住我的房间吧。”
听起来就和每一天与我的对话一样平常,直到我忽然说:“我要上厕所。”
二楼的洗手间里,我猛地从洗手池前抬起脸,灯光惨白,水珠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淌,绕过我的眉骨,从眼角处落下去。
陪着一群不是人的人吃饭,应该是每个人对自己职场应酬的比喻,但我这次是真的做到了。
推杯换盏的时候没觉得有多难受,现在缓过神来,我分不清脸上流下来的是冷汗,还是刚刚拍上脸的冷水。
在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时,卫生间的门把手发出了一声响。
“柳江”站在门外,走进来,倚着门框看我。
“他”问我:“是他对你好,还是我对你好?”
我心说你真会说话,但表面上只是盯着镜子发呆,隔了半晌我对他说:“我有点想吐。”
“想吐?”他脸色一变,“不早说——我去给你找药。”
他表现得真的像是一个无比关心我的人,所以我也给了他还有的回应。
“不用了,”我阻止他,“现在好多了,让我睡一觉就好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示弱,半个身子侧在门口,在陪伴我和去找药之间抉择了一下,然后选择继续一开始的话题。
他说:“他从一开始就没告诉你真相,他让你在这个世界里寻找那么久,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是我。”
“我们才最知道彼此的喜好,不是吗?我知道你爱吃什么,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退一万步讲,他碰过你吗?”
我伸手去拿毛巾,他说的话让我顿住了。
身后,他的声音轻柔了许多:“他已经不是你记忆里的柳江了,他甚至不敢直视你的眼睛,在这么久的末日里,那个愿意亲吻你愿意睡在你枕边的人是谁?”
他压低视线看我。
——是他。
这么久以来陪伴我的人一直是他。
“我知道怎么让你快乐。”他在向我靠近,镜子里,他的身影逐渐来到我身后,我们在镜子里对视。
“或者说,你现在想快乐一下吗?”他的手按上了我的腰。
这个世界里好像又只剩下了我和“他”,我想到了我们在大学之后重逢的那个副本。
而那时候的柳江就站在世界之外,对我们之间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我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再度在镜子里和他对视。
我说:“我们现在的身份是未成年。”
好你个杨平生。
“他”看我的表情也是这么说的,但在几秒的惊愕之后,他默许了我的说法。
我乘胜追击:“而且我现在很难受,你也不想跟昏过去的人搞吧?”
“他”没想到我这么听话,但在与我对视了几秒后,他选择点点头,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