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棺,食外卖(30)
于是卿白站到小姑娘面前后还主动问:“要不要再走远一些?”
戚小胖经过几次三番惊吓基本已经当机,但另一位如今身份不明、正皱着浓眉往这边看的人可不一定……兴许连人都不是。
小姑娘看着蹲下身来平视着与她说话的卿白,整个人都软和了下来,她的眼睛不再像之前那样夸张的圆而大,但其中多了点点光彩,小脸倒是依然圆嘟嘟,但不再泛青,此时的她不再是在坟地里游荡四处找人玩耍的诡异小姑娘,也不是冰冷河水里的小水鬼,只是这世上千千万万小朋友中最普通的一个小女孩……最多比其他孩子更可爱些。
她凑到卿白耳边,小小声地说:“其实……我不叫李囡囡。”
卿白点点头,一开始他就觉得这名字有些草率。
囡囡,方言词汇,女外有围,意为闺,有闺中少女之意,但多指小女孩,通常为长辈对家中小孩昵称,每一声都满含长辈亲近与爱护之心,但用做大名,就有些不合宜了。
见卿白一点也不惊讶,小姑娘还有点失望,但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很快收拾好那点小情绪,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大人一样:“不过我也能理解,毕竟笨蛋妹妹太笨啦!”
……不知道人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死人穿过的衣服要烧掉,死人玩过的玩具也要烧掉,就算悄悄把衣服交换,把曾经一起攒的贴纸贴得到处都是……也还是见不到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只有大笨蛋才不懂。
小姐妹之间的事,旁人还是不发表意见为好。卿白只在心里默默为学生点蜡,面上依然一副‘你继续说,我听着,我觉得你说得对’的好哥哥表情。
没人打断,小姑娘却自己皱了皱小眉毛,改口道:“好吧,也不能全怪她,我也有错……不该不听爷爷的话,大中午赌气往河边跑……”
那也是一个大夏天,连续下了好几天雨,从早到晚只能待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还有个做什么都跟着的学人精妹妹……明明都已经长得一样了为什么偏偏还要和她梳一样的辫子穿一样的裙子!大人们还要说好看!
好不容易雨停了爷爷还是不准她出去,说下完雨外面有水鬼在到处抓小孩,让她在家和妹妹一起玩。
这种骗小孩的话只能哄哄笨蛋妹妹!
趁爷爷奶奶和笨蛋妹妹睡午觉,她可以悄悄溜出去,只要在他们睡醒之前回来就谁也不知道!
下雨真讨厌!可雨下完以后真好玩!特别是没有小尾巴跟着,就更好玩!
路上到处都是小水坑,脱了凉鞋光脚踩进去好舒服,泥巴软软的滑滑的,草里还有小伞一样的蘑菇!
踩完泥巴摘完蘑菇时间好像就不够用了,每天的这个时候爷爷总会第一个起床,可她还不想回去,可不回去爷爷奶奶会生气,只有坏孩子才会惹爷爷奶奶生气……于是她在田坎上转了个弯,朝家的反方向跑去。
她要去河边,河边的芦苇丛里有鸭蛋,每次她捡到鸭蛋带回家爷爷奶奶都很高兴,然后给她和妹妹炒鸭蛋吃,还有她记得河里的水葫芦要开花了……反正只要有花,笨蛋妹妹一开心就不会发现她是故意不带她一起玩。
……可是她最终也没能捡到鸭蛋,也没有摘到水葫芦花。
那几天的雨下得太久了,久到芦苇丛被淹没,久到在她眼里一直都是碧沉沉慢悠悠的河水被两岸冲刷下去的泥巴染成吓人的土红色,久到以前她和妹妹可以一起蹦跳玩耍的小土台她只是轻轻站上去就塌进了河里……她的声音被一波接一波不停往前汹涌的河水淹没,她躺在红色的河水里离家越来越远。
水里好冷啊,天上的太阳那么大也冷,晚上更冷,沉在水里冷,浮起来还是冷……
冷得她的肉都开始掉了,小鱼碰她一下,掉一块,鸟儿停在她背上,掉一块……后来就算没有鱼儿没有鸟儿肉也会掉。
她好着急!脸上的肉要是掉光光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认不得她了!还有妹妹,她那么笨!肯定认不出她!
好在她终于在肉掉光前回到了家,只是……大家好像都不记得她了?除了笨蛋妹妹。
爸爸妈妈从城里回来了,但白天都很忙,天黑了就会吵架,爸爸蹲在门槛边低头抽烟,妈妈坐在床边哭,爷爷奶奶也哭,但他们都是关在房间里一起偷偷哭。
她嘟着脸把火星快快吹到烟屁股,爸爸以前会笑着揪她脸蛋,现在只会头也不抬地换一根接着抽。她做鬼脸想逗妈妈开心,可妈妈还是每晚哭到睡着,爷爷奶奶的门她也再也没有敲开过。
家里谁都不喊她的名字,就像她只是个来做了一回客很快就走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来做客的远房客人……只有笨蛋妹妹,每天都在反反复复问姐姐去哪儿了?姐姐怎么还不回来?想和姐姐一起玩!
然后妹妹也不记得了。
又是一场雨,又是因为水……笨蛋妹妹差点变成真的笨蛋,为了偷偷去藏她的衣服和玩具。
她已经知道自己死掉了,她听见伯伯悄悄对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说小孩生前的衣服玩具都要烧掉,说上面有阴气,会给家里召来不好的东西,还说实在要留小孩照片的话最好用布包起来,也不要在家里再喊她的名字,小孩会舍不得,对妹妹也不好……毕竟是双胞胎。
……她成了不好的东西。
……所以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决定把她的衣服和玩具都烧掉。
笨蛋妹妹却以为他们是不要她了,哭着把她的玩具和衣服装进背篓里,悄悄从后门拖出去,然后人和衣服玩具一起藏在小树林里,下雨也不回去……等爷爷终于找到人的时候,妹妹已经烧得睁不开眼睛了。
生病会变笨,所以笨蛋妹妹变得更笨了,不记得她是姐姐,她才是妹妹……没关系,她原谅笨蛋妹妹。
“谁让我是姐姐呢……”小姑娘叹着气说,然后又笑起来,“又比笨蛋妹妹聪明那么多!”
卿白却笑不出来,他心头仿佛压着一片厚重的积雨云,不沉,但随时会下雨。
明明是大夏天,他却觉得冷……好冷。
卿白急切地想要缓解这冷意,因为他知道其实冷的不是他,冷的一直是面前这个小姑娘,她已经冷了十多年。
可是,他应该怎么做?
卿白下意识无措地回头去看身后的男人,男人的瞳孔颜色很清淡,但仍是黑色的,像水墨山水画中山峦树影在水中倒影的颜色,是一种清淡温柔的黑。这样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即便无情,也有近乎潋滟的柔光。
他没有说话,卿白的心却静了,既然如此……那就跟着直觉走吧。
卿白抬起手,轻轻放在小姑娘头顶上:“……你喜欢蓝色的裙子吗?”
小姑娘愣了一下,然后笑开了花,用力点头:“喜欢!”
卿白也笑了:“那我送你一条蓝裙子好不好?”
“和妹妹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