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棺,食外卖(9)
“好了,入职交接完毕!”红老板的语气就像终于甩开了一个本以为不可能甩开的大包袱,然后话头一转,“这第一单就接我们香烛店的生意吧,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送个外卖还要有心理准备?
不对,是香烛店还可以外卖?
现在连祭祖烧香都可以外卖代劳直接送‘餐’到坟头了么?
卿白头一次觉得自己这大学四年或许不应该全数埋在殡仪馆,他好像和这飞速发展的社会有点脱节了。
卿白还没想明白香蜡就已经包好了,红老板认真嘱咐:“香是番茄炒蛋,蜡是冰啤酒。”
卿白:“……”
现在的香蜡都已经卷到这等地步了?连小小一家香烛店的香蜡都已经开发出家常小菜味儿?也难怪他那常年承接出殡、悼念、葬礼的前东家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彻底玩完,原来除了内部腐烂,还有外部压力。
“送到昌青陵园就行。”
卿白点头接过香蜡,转身出门时红老板顺手挪开了旁边的小纸扎人。
这些纸扎人如此精致,又是用纸糊的,也难怪红老板这么小心,生怕碰着了,这一挪,他和纸人中间起码还能再站一个人。
走出香烛店大门后,卿白鬼使神差地回头,就见那位红老板正弯着腰轻抚他刚刚挪开的小纸扎人的脑袋,面带笑意轻言细语,像是在安慰受了惊的小朋友……
第7章 第一份外卖
直到站在昌青陵园大门口,面对一整座‘墓山’,卿白才发现他犯了两个低级错误——忘了问详细地址。
其他外卖小哥遇到这种情况可以打电话让订餐人出来取,而他这……说是外卖,其实本质是扫墓啊,总不能叫人从坟里爬出来取外卖吧?
卿白看了一眼旁边委委屈屈装在三轮车后框里的小电驴,默默思索骑电驴回尾巷香烛店问清具体地址后再赶回来的可能性——他犯的第二个错误就是没有要红老板的联系方式。
“喂!那边那个小哥!”
正思索着,前方突然传来招呼声,卿白抬眼看去……还是位同行。
穿着蓝黄色T恤衫的中年男人站在陵园大门口热情地挥着手:“马上要下雨了,快来这边避一避吧!”
卿白后知后觉抬头望天——风雨如晦,乌云压顶,山中似有倦鸟低鸣,声声泣血。
‘啪嗒’,一滴水珠正正落入眼眶,卿白眨眨眼,水珠濡湿睫毛后从眼尾滑落,真的下雨了。
被冰凉雨珠一打,不仅神思清明,连眼睛都看得更清楚了,这方圆千米之内,没有第二个可以躲雨的去处了。
卿白把车推到门檐阴影下,能遮多少是多少,然后将香蜡小心拎在手里挡在内侧——红老板用的旧报纸打包香蜡,挺环保,就是里里外外都沾不得水。
“小哥瞧着挺眼生,入行没几天吧?”男人热情凑上来,看完人又看车,“哎呦,你这战车挺酷啊,车上加车三轮变五轮,一次能送不老少吧!”
卿白没有回应后面那句明显是调侃的话,只答了前一句:“第一天上班。”
男人闻言更加热情,抬起手像是想揽卿白肩膀,但碍于卿白不冷不热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落下去,只能尴尬的划拉几下空气以示激动。
“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吧,这片儿就没有我不认识的骑手!”
卿白不太明白他这莫名其妙的骄傲从何而来,好在男人也不需要应和,一个人也能热热闹闹说下去。
“看你样子挺年轻的,今年多大啊?”
“刚毕业。”
“哎呦刚毕业就找了咱们这工作,小伙子眼光不错啊!都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咱们这行,准没错!全国八百多万兄弟呢!哪行哪业有咱这规模!”男人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意气风发,“搁古代都可以成立个外卖帮,一脚踹下丐帮取天下第一大帮而代之!不知道多威风!”
这还是个沉迷武侠的外卖小……大哥……
雨逐渐下大,鼻腔内全是灰尘被雨打湿的味道,卿白不太喜欢,皱眉四望,没找到更好的避雨处,却在墙角看到一束花,一束黄色菊花,花朵大而舒展,金灿灿像一簇小太阳。
应该是旁边这位要送的外卖。
也是,这里是陵园,外卖除了香蜡纸钱也就是鲜花了。
见卿白的视线落在花束上,男人嘿嘿笑了一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比刚刚低了许多,他说:“这是我的花。”
这个笑和刚才那些热情友好的笑不同,十分憨厚,甚至还有点傻——眼角的褶子堆得眼睛只剩一条缝,与之相反嘴倒是咧得很大,露出不是很整齐的牙齿,因为常年风里来雨里去送外卖皮肤被晒得很黑,身形还算高大,只是有些佝偻,加上额头脖子上的皱纹,两鬓的花白头发……卿白不知道他具体多少岁,只知道他的年龄一定比他的外表要小。
卿白的爷爷曾经对他说过,想知道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只要看他的手和头发就知道了。
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到那些藏在皱纹与白发里的生活苦难。
这位一直很热情很积极的前辈看起来很疲惫。
雨声淅淅沥沥,就在卿白以为这安静会持续到雨停时,男人突然问:“……你有女朋友没有啊?”
卿白实话实说:“没有。”
刚才还笑得憨厚的男人又一下嘚瑟起来:“年轻人可要抓紧啊!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会喊爸爸了!”
这话他该怎么接?
不着急不着急,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儿子的?
卿白:“真的吗?叔叔好厉害。”
男人顿时笑得更不见眼睛,只是笑得久了,脸皮也就僵了。
又是一段沉默。
雨越发大了,黑云堆积光线暗沉,卿白有些看不清男人的脸,只听见他的声音在哗哗雨声中断断续续,显得有气无力,给他的年龄又平添了十几岁:“……他现在该念高中了……他妈不爱他跟我见面,怕我带坏孩子,没出息……女怕嫁错郎……是我对不起她们娘俩,给不了好日子……”
“……”卿白看檐外雨幕看得认真,仿佛没有听见这个中年男人不合时宜的低语。
“不见也好,也好……他成绩好,读书读出了,将来肯定有出息……不像我。”男人蹲在地上,眉目愁苦,与世上所有中年失意的男人一样潦倒落魄,和刚才意气风发地说着‘外卖帮’的像是两个人。“不像我好啊,不像我好……像我只会送外卖。”
卿白想安慰他说这也不一定,就算是从全国排名第一的大学毕业也不耽误出来送外卖。
想了想,到底还是没说。
于是气氛又沉默了下来,只有风声雨声和……肚子叫的咕噜咕噜声。
卿白努力当做什么都没听见,男人却心直口快,带点不好意思的坦荡,自己暴露了自己的窘迫:“哈哈哈哈,家里没人就是这样,好久没吃顿正经饭……”
卿白正想顺着说两句工作辛苦之类的废话缓解一下不知从什么开始有些不对的气氛,就听男人说:“我老早就闻着味儿了,这番茄炒蛋好香,哪家馆子的啊?”
“我儿子也会做番茄炒蛋,分开后他妈教的,他妈也忙,孩子总得会一两道菜,去哪儿都饿不着……拿保温桶装来给我尝,里头还加了葱花,那个香啊!”
——‘轰隆’
雨水将陵园分割成了半两,大的那半大雨滂沱,窄的那半潮湿死寂。
卿白的脑子好像也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想着您说的不像是番茄炒蛋里加葱花,倒像是米其林餐厅餐点上撒金箔。另一半则很冷静,冷静地思考如果香蜡真的有味道,那除了商家红老板、送外卖的他,还有谁能知道……收外卖的客户?
或者是其他自个儿闻出来的、饿了许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