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基建,三年种田(13)
谁命大地敢往他们大人面前站?
倒不必如此悲观,时人多信神鬼奇说,上到皇天贵胄,下至黎民百姓,皆是如此。
若江无眠的奇诡谣言流传开来,追捧的人极可能源源不绝涌向韶远县,就地开宗辟教也无是不可啊。
就是,江无眠本人可能不同意。
“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林师爷念完又道,“民智尚未开,庸庸碌碌,混沌不明。”
话说得不明不白,张榕也习惯林师爷私底下说话的德行。
江无眠不爱咬文嚼字,他习惯以规矩服人,做什么都有章程,条条框框、规规矩矩,一目了然。
那安置流民时用的工作量化措施、让蒋秋列出账目明细的方式、赵成去做粮仓预算时的文书,条款清晰、规矩严明,一眼看出极有江无眠的风格。
跟大人做事,好处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用猜来猜去揣摩其意;弊端也了然,不能操作文字大做文章,做事寻出错漏,该罚就罚绝不手软。
头号智囊林师爷反其道而行,虽不在江无眠面前文绉绉,但私底下爱说两句言意不明的话,要人得猜。
猜对猜错全凭实力,林师爷绝不负责。
张榕细品,两句话看似无甚关联,实则正是映照韶远县眼下情况,前者指流民,后者是韶远县本地人。
迄今为止,韶远县中隐有两大群体。
一是本地人,世世代代住在县里,生老病死与这片土地息息相关的人。
二是流民,遭逢大难,浑浑噩噩入城,遇见江无眠后便在城外安置下来,无萍无根,似若九秋蓬。
两者天然有隔阂,但江无眠是韶远县知县,本地百姓在他职责范围内,而流民正要仰赖江无眠生存,两者交集……正是江无眠。
张榕豁然开朗,“妙!实在是妙!韶远县百姓对大人避之如虎,流民却视若生身父母。在流民之间散发谣言,流民自会多加拥护,不必大人现身,自有人为之辟谣。”
若说最佳时机,那定然是民心所向、感激最盛时!
他笑着提起茶壶,为林守源倒茶,“寻思来去,还是得少迟兄啊。少迟兄,请!”
孺子可教也。
林守源睁眼,一拂衣袖,受了这杯茶。
于是,等工程队进入第二旬工作评比竞赛时,有关江无眠的谣言在流民之中四起,逐渐发酵。
张榕时刻关注外界风声,一旦过火,立刻调整策略,放出新谣言,引导舆论。
江无眠布置下任务,放手让张榕去做,没再关注。
他正忙着调取韶远县县志,针对上面的记载更改“韶远县城发展计划总纲”。
安置流民之事走上正途,当地百姓发展不能落下。
“大人,县城附近有三个乡镇的鱼鳞图册重新归档,这是往年记录。人力有限,剩有五个乡镇尚未规整。”
林师爷将两份图册按上下摆放,摊开里面是韶远县附近耕种的土地、开挖的鱼塘,偶尔有山林丘地,不一而足。
这就是一册土地登记簿册,黑字内容解释地在何处、所属人为谁、四至多少、亩数几何、是哪一级,不仅有字,还有绘图,能看出土地大致模样。
密密麻麻的土地连起来,如同鱼鳞,因此土地登记簿册又叫鱼鳞图册。
江无眠放下县志,轻不可察叹了口气。
他对韶远县的预估出现偏差,建设只能慢慢来。
纸上写了一堆规章制度和发展经营计划,甚至扩展到招商引资推动商业经营、扩大市场的地步。
现实中,人还困在土地上,在生存边缘苦苦挣扎。
意识到这一点,江无眠连夜翻开县志,寻找里面记载的地势地貌、气候条件、各种产出,以求破局之路。
毕竟上任知县做的鱼鳞图册错漏百出,边界不清、所属不明,根本不能看。
又有乱党裹挟走了大部分人,不少土地沦为无主之地,再过段时间彻底变成荒地,情况实在混乱,只能让林师爷重做。
直到今日,堪堪完成三个村镇。
江无眠看着新式鱼鳞图册,问去过地里田间的林师爷,“情况如何?”
林师爷摇头感叹,“与北地很是不同,让我大开眼界。”
这里只有两人,林师爷不拘着身份,说话随意许多。
江无眠不觉意外,他们以前从未来过南陆尽头,半生在北地绕着京城打转,与岭南应相隔有两千公里。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这两千公里?
林师爷道,“我种过麦黍,稻米只吃过,经验不足,只能依北地麦田情况说上一二。
韶远县土地多是水田,以稻米为主,田中多养草鱼。是以,水源最为重要,但到汛期,水分过多又不利于稻苗生长,需要经验丰富的农人小心侍弄。
今是四月下旬,再过不久是芒种。赶在京城,天早放晴,人去挑水浇麦。这韶远县,连天是雨,恐多水灾。”
尽管水稻耐水,可汛期一到,水灾爆发,直接整棵苗泡在水里,再耐水的植物也得泡死。
本就长势不好,再被洪水一泡一冲,彻底救不了了!
江无眠点头,县志递给林师爷,“岭南下半年一向多雨多风,与江南淮南相比,汛期也不相上下。
再过半月,雨仍如此,容易引起水灾,入海口海水倒灌,灾民激增。”
林师爷心一提,韶远县可禁不住折腾了!
光是乱党造成的流民就有不少,抄家得来的银子起码有三分之一填补进去。
要真如江无眠所言,再增加灾民,银子扔进去是小事,只要人还在,地就能种。
县衙的粮食勉强能维持人的温饱,不至于让百姓饿死。
问题在于水灾一来,百姓死伤无数,人都没了,何谈其他发展?
林师爷赶忙翻开县志,找到历年水灾记录,“建元八年水灾,死伤人数约百人之数,灾后大疫,十室九空,遍地尸骨。建元十年,迁土族百姓安居,逢半月大雨,房屋倒塌,死伤共计百人。建元十二年……建元十四年……”
历数下来,几乎三年两灾,水灾的确频发,但更为致命的是灾后行病疫。
林师爷看着短短几行文字,脸色惨白又转而铁青,半晌,低声怒斥,“韩党竟狠毒至此!”
江无眠嗤笑一声,“韩党历来如此,看似大方,实则心眼小。
恩师不是谢党中流砥柱,仅仅有所牵连,便被贬去边疆苦寒之地。驻守那里的守将与师兄互相看不过眼,对恩师态度自然恶劣。
师兄手握重军,不好针对。我一状元,未受官职,自然好对付。
我本北地之人,却授岭南官职。运气不好,水土不服死在路上,自然不用脏自己手。
侥幸没死,顺利抵达韶远县也无妨,水灾频发、灾民众多,一旦暴动,知县最容易在混乱中丢命。命大没事,水灾之后是时疫,这总不难躲过。”
在没有特效药、风寒感冒都能死人的时代,瘟疫一出,必是绝杀。
一旦某地出现,连人带城一起烧死是最为常见的处理方式。
韩党将他丢在这里,未尝不是抱有如此想法。
“现在担心为时尚早,水灾还要两说,更别提时疫了。”江无眠掐了掐眉心,示意林师爷往前翻,“看土地那卷,重点是土地用肥、稻田养鱼。”
北地普通人家多用人畜禽肥,掺杂草木灰、旧墙土、箕;若是挨着草原,还会掺牛羊粪肥,不过大多数用羊粪,干牛粪用来当燃料;有池塘湖泊的,还能用河泥做肥;若是富裕一点的人家,还能去买石灰、石膏、硫磺肥田。
县志中记载的不同,此地多稻田,种植桑树,县城临海,因而多用鱼头鱼脏、米泔、蚕蛹、蛤灰、蚝灰做肥。
江无眠翻遍县志中与土肥有关记载,没见到在稻田里经常用的绿肥。
所谓的绿肥是一种生产用的农作物,不是用其他东西做基底再发酵的肥料。
它本身作用颇多,初期能改良土壤,更容易翻种,后期能为植物提供营养。
所以,虽然是田中一种作物,但却被称为“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