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12)
“认得字啊?”姚岸边吃边问。
姚见颀认得的字不算多,偏巧这一列字几乎个个撞上他的盲区,于是他摇了摇头。
“你呢?”姚见颀道。
他难得发问,姚岸便乐得回答:“我当然认得啦!”
只不过他的得意持续没多久便熄火了。
“这地方我没听说过,”姚岸捏着下巴,“收信人……Song?拼音还是英语啊?”
“……”
姚岸倒是很有钻研精神,本想拿着去问问小卖部里的大人,迢迢大路上却已经飘来铜铃声,驶来一个蹬着老式单车的绿邮差。
姚岸拂开垂散的树须,往大路上一栏:“我要寄信!”
邮差刹了车,看了眼信封,贴了四张发黄的风筝邮票,生怕寄不到似的。
车前梁上搭着一个磨褪色了的包,一边掉着一个大口袋,邮差把信封往左手边的口袋一投,又摇着铃走远了去。
姚岸呆呆地看了会儿,才想到该回家了,得去推自行车。
他把持着姚见颀坐上来的时候,忽然问:“你也是从挺远的地方来的吧?”
姚见颀抬起头,这是姚岸第一次问到他以前的事情。
“听我爸说你们原来住在美国。”
姚岸踹起踏板,后两个字还是头回从他嘴里说出来,一个异乡的名字。
“你会说那儿的话吗?外国人长什么样啊?那儿比这好吗?”姚岸一连问了许多,他是真的有些好奇,也许是颜怀恩的一封匿名信拨开了他对外界的眺望,也可能是他本就怀揣着这样那样的问句,终于等到了恰当的语境。
可直到姚岸坐上车垫,调转方向,姚见颀都延续着他的沉默。
是不是一口气问太多了……
也是,他怎么能指望姚见颀还逐个回答呢。
姚岸摇摇头,抱着落空的问号,把姚见颀的手拿放在自己的背上,准备骑回家去。
“不。”
车轮已经向前滚动,一句细小的声音飘过来。
“什么?”
姚岸正蹬着车,听得恍惚。
姚见颀闭了闭眼睛,没有再说话。
姚岸匆匆回了两次头,也是奇怪,明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却像根细针刺了他一下。
衣服后面好像被隐隐攥紧。
姚岸把车速降下来,琢磨着要不要停一会儿的时候,目光倏地僵住了。
方才和姚见颀坐过的榕树旁,正盘桓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身影躬着背,像条狗似的闻嗅着树根,身形不可思议扭曲着,仿佛要循着味道找些什么。
他的脸从树冠后显露出来,津液顺着嘴角流下,爬过昨日、甚至是许多日之前发干的白色唾沫。
“哎!刘疯子,走开点!”
小卖部老板走出来,举起扫把作势赶了他两下,又怕挨着了他,扫把在他身上挥了挥便重新撂回原地。
刘疯子吃吃地摆动一下,蠕虫一般地贴着树干站起来,他的眼睛浑浊难堪,眼皮上的污垢让他连睁眼都费劲。
视线在伸到不远处的单车轮的时候,突然有了焦点,他龟裂的脸上霎时挤满了龇牙咧嘴的笑意。
“找到了。”
第14章 同情与柔情之间
姚岸发了疯似的蹬着车。
汗水滑落到睫毛上,眼前的视线也逐渐模糊,往哪一处拐,他几乎凭着动物般的索骥本能奔向回家的路。
可是快到极限了。
他喉咙烫得发疼,双手不听使唤,车头晃动得厉害,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敢慢下来哪怕一瞬,有一道幽然的目光像气味一样跟寻着他,拼命把他扯回三年前那个冬夜。
姚岸胃里一阵翻搅,眼前黑了刹那,在一个下坡处不受控地往旁栽去,然后撑着地面颤栗起来。
他听到那种响动,从自己的腹腔到喉咙,不敢相信自己也能发出这么嘶哑的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久违地感到路面的炙烤,视线里的景物渐渐清楚,耳边也不再是残破的接近呕吐的声音。
姚岸擦了擦嘴,倏忽想起什么,猛然清醒了,焦急地回过头。
单车瘫坏在地上,齿轮不再转动,姚见颀已经站了起来,正一目不瞬地看着自己,他一敛而过的神色,是姚岸多年以后才能细认出来的,介于同情与柔情之间。
“我……”姚岸想弥补点什么,还坐在地上便开始解释,但很快就停住了。
他一个激灵,从地上蹿起来,举起了姚见颀的手臂。
姚见颀的左手小臂和膝盖骨上,是一列刺目的红色擦伤,遍布着细细碎碎的砂砾。
不用想,肯定是刚才和他一起从车上摔下来的。
姚岸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疼吗?”
姚见颀缩了缩手。
姚岸不敢妄动,只得任他把手收了回去。
姚见颀将左手伸进裤口袋里,摸索了半晌,然后举到姚岸面前,拳心向上,摊开。
姚岸愣住了。
是一颗水果糖。
姚岸盯着橙子味的包装,说不出话。
过了好半天,他才吐出一句:“你居然找到了……”
姚见颀轻啧了一声,撕开包装纸,把糖摁进了姚岸嘴里。
单车意料之中地报废了。
姚岸把它挂在两根叉开的低矮树枝上,背着姚见颀走了回去。
当然是强迫的。
姚见颀有多不愿意,他就有多坚决,还吼了一通:“你他妈没看见你那膝盖一走路就流血啊!”
姚见颀第一句脏话就是从这学来的。
姚岸小心地绕过他受伤的膝盖,双手抓着裤腰,手臂保持和地面平行,让姚见颀的小腿可以比较舒服地架起来。
姚岸没话找话地说了很多七七八八,默契地绕开了刚刚那场骤临的意外,姚岸从没这么为姚见颀的寡言和沉默感到庆幸过。
这种时候,沉默也是舒适的。
姚岸的脖子忽然紧了紧。
姚见颀拾起那个一直硌着自己胸脯的物事,细细看了起来。
一块叶子形状的玉。
姚岸低下头,反应过来道:“哎你别……”
他手一动,姚见颀的小腿立即神经性地抖了抖。
“算了,你看吧。”姚岸妥协。
姚见颀左手搭在姚岸肩上,右手拇指沿着叶子的每一道脉络抚摸。
好玉是有体温的,它现在就带着主人的体温。
姚见颀把玉贴着姚岸的锁骨放下,玉坠被汗液黏了一下,又随着姚岸的步伐悠悠晃荡起来。
暮色从四面的山上收拢过来,席卷到了稻田上,草地上,他们身上。
“这是我妈留给我的。”姚岸毫无预兆地开口了。
他回了回头,似乎是为了确认背上的人有没有在听。
不听也好,他可以讲给自己和晚风。
“他们都说她死了,”语气轻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了,什么也没留,什么也没带走,可不是死了吗。
“哦,这条项链,我快八岁那年一觉醒来就在床头的,可能是她不小心落下的吧。
“也可能是她临走前还想看看我吧,谁知道呢。”
说到这里,姚岸浅浅地吐了口气。
“太不负责了。”他说。
这句却暴露了他曾经身为一个孩子的委屈和抱怨。
他的牙齿碰撞了一下,好像要把过去所有昼夜里的巴望、叵测、心存侥幸,像水果糖一般通通嚼烂在这个月夜里。
“所以啊,”再开口时,又变成了平常的语气,“你妈妈每次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麻烦接……”
姚岸的声音蓦地小了下去。
姚见颀的食指搁在他眼角,像蝴蝶薄如翼的亲吻。
“别哭。”姚见颀说。
第15章 鸳鸯床的帐顶
“我、我没有!”姚岸要给他弄笑了。
姚岸将脸颊在那根食指上蹭了蹭,证明似的:“你看,光溜溜的。”
姚见颀果然顿了顿,收回了微痒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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