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26)
他心中一紧,连忙停住,把人放下来,还未沾地就双双歪倒了。
“见见!”他拍了拍姚见颀双目紧阖的脸,不敢用力,“你没事吧,别吓我!”
“没、没吓。”姚见颀咳了两声,轻柔地睁开眼。
他只是在醺然的眩晕中,回到了他的巢臼。
第35章 “跑不掉。”姚见颀如实说。
夏天是一场川流不息的壮行。
云领先于万物,它翻涌、腾转,将自己离散又重聚,肢解又重构,在矛盾的一唱一和中,雷电孕育而生。天幕是吊顶,重重闪电像开关失灵的白炽灯,一阵又一阵地颤抖摇晃,终于在最锐利的雷暴中果决地被风掐灭,然后,硕雨鼓荡人心地降临。
最后一季的杜鹃沉倦了,取而代之的是蓊郁碧翠的山峦,一望无际,墨绿把其余色彩的种群含在了舌苔之下。但若仔细打量,也有为那犷悍的绿所觅不尽的食,栀子的乳白取代了杜鹃的红媚,旧年若隐的攀痕与鞋印已经埋没在新一季的雾与花之下。
夏在乡野。
它让新铺的水泥路更热,让竹林更凉,把颜怀恩家飘出来的药味烘托得更苦,满地的药渣作了尘。康子家的妹妹四岁半了,前一阵儿长痱子,被母亲拖去剪了个男孩头,连哭了两天。姚家二老在骂骂咧咧中荷锄下地,趁着昨夜耽搁下的凉,瘸腿的猫一举跃上了空置的秋千,施施然的。
夏也在闹市。
它撩动着水平线高起来了的裙裾,溜过一双双细高跟,反光的花伞面,烫一层皮的车引擎盖,它噙过冰淇淋的甜香,百香果的黑籽,在冰块下沉的时候它被抛高,它进了一扇老虎窗,那里面关着一室袖珍的夏天。
窗前淌动着一脉浩广的江水,前阵子的洪流让立桥的石柱都沾上了祛不掉的泥,叫人以为是新上的油漆。星星点点的亮橘色洒在滚滚水中,那是人,非鱼却似鱼,腰间裹着称作“跟屁虫”的救生浮球,醒目地击浪、纵游,浸沐在液体的夏天中。
在那浩汤的江水之上,有一点橘红在那儿,仿佛顿号般一动不动许久,久得让撑橹划过的老渔夫佝偻着身子,往前探着瞧了两眼,回头看着又瞧了两眼。终于,在许久发酵成心焦的前一瞬,橙色气囊挣动了两下,平静的江面骤起涟漪,第五个同心圈散开后,圆心倏然冒出一个黑点,晃了晃,溅出一脑袋的水珠。
“碍事!”姚岸在腰上的“跟屁虫”上狠拍了一记,气囊受力高高反弹,也不知被他拿来出什么气。
姚岸抹了抹面上残余的水,望向江滨,待气口稍顺了,猛地潜入水面,迅速摆动四肢,画下一道狭长的印迹。
江水不如安定村的溪流清澈,遭了洪的缘故,还有些未褪的浑浊,但胜在宽广开敞,要的就是一个自在。
姚岸藏在水面下,不动声色地靠近岸边,隐约可见上方的楼阁和花台。他小心翼翼地冒出头,和着水将额发往后摸了一把,撑起身时,仔细不发出任何声响。
拽回晒在灌木上的毛巾,姚岸一边擦一边踩着湿润的土壤,离岸边越远那土就越干,有如地面。
他快走到那楼阁花台之下了,便静悄悄地解开救生浮球,也就这么一低头的刹那,一丛水自上方毫不避让地喷洒下来,雨一般落在他身上,又将他淋湿了。
“抱歉,我浇花呢。”
一个人不经意地从木槿花上探了出来,左手拎着水管,右手撑在木栏上,皮肤白得晃眼,笑容也晃眼。
“姚!见!颀!”
姚岸在原地大吼三声,指着他嚷嚷:“给我等着!”
说罢,他一刻也不耽误地拔腿就赶。
本想着吓一吓人,反被倒过来捉弄了,类似的事情在三年间上演了不知多少次,哪一回姚见颀都能得逞,他不服!
等姚岸气喘吁吁地抵达正门时,姚见颀已经把花浇完两遍了。他放下胶皮水管,等着那人过来。
姚岸上半身是光裸的,耗不了几步就从凉棚走到太阳下,浑身的水珠冒着光,一滴不浪费地点亮他的肩颈和双臂。
这人又高了,姚见颀想。
初三毕业的姚岸已近一米八了,过了这个暑假就能把近字去掉,他走过来的时候,四肢仿佛在剪裁这一空间的阳光。
姚见颀被他绝对优势的身高所裹挟,不禁抬头看着姚岸。
其实自己并不矮呀,班里体育课的时候他报数念的是3,但在这个人面前还是小了。
“不跑?”姚岸的水蹭到了他袖口上。
“跑不掉。”姚见颀如实说。
“就乖乖在这等着挨打了?”姚岸的笑容有种自然的邪性,多少年了,多少方块字也垒不平他的邪。
姚见颀知道这回要换姚岸得逞了,在刚刚错神的当口,他的手已经伸到袖口来挠自己了。
“我的鱼呢?”姚见颀忽而问。
那只手心虚地卡壳一下,撤军了。
“水太浑了,看不清。”姚岸辩解道,“改明儿给你捞条肥的。”
“都说三年了。”姚见颀最后瞅姚岸一眼,轻松地从桎梏中脱离出去,背影闲散地走往屋内。
换鞋的时候,他的嘴角跟着腰一道弯了弯。
这回还是他得逞。
第36章 “不要生病哦。”姚岸重重地说。
姚岸的房间在二楼,两台阶并作一步跨上去不超过八步,他推开房门,未关的空调率先送了他一记凉颤。
房里的东西是简单而散漫的,深蓝的床铺,乱扔的袜子和短袖,桌上是摊开的黑白漫画和mp4,耳机掉在了桌角,窗口钩着一个足球和篮球,一条不知哪儿抽来的鞋带系在上头……总之,一个男生该有的样子都有了。
唯一有些格格不入的,是那幅郑重其事装裱在床头的画。
单色的线描勾勒着最简单的树和屋檐,战战兢兢的笔触因为稚嫩也因为珍重,多少年了,取下来他不肯,换一张他也不肯。
就是看着顺眼,就是喜欢。
姚岸从衣堆里抽了一件背心,一边往脑袋上套一边上了楼。
“我的天爷。”姚岸扯下衣服,“你炼丹呢,这也太热了吧?”
阁楼的景致是没得挑,也无怪姚见颀守着不肯挪窝,但每到了夏天,这儿就跟蒸笼没两样。
“是人受的吗。”姚岸叨叨着坐到床边。
姚见颀关了窗,打开空调,用纸巾擦拭着角落里的铅笔碎屑,头也不抬:“那你走呗。”
“就不。”姚岸枕着手往床上一倒,左腿弯曲着,右腿搁在左膝上抖了抖,目光沿着墙线落在姚见颀微红的后颈上,那是在日光下久曝而成的。
他开口:“要不——”
姚见颀将纸搓成一团,扔进纸篓里,看回他。
“你下来跟我睡吧。”姚岸说。
姚见颀眯了眯眼。
不情愿。
“靠。”姚岸隔空蹬了一下,“你就屈尊跟我睡能怎么地,不比热死好啊。”
那倒没有。
姚见颀笑了笑:“我……”
忽而又侧了侧脸,道:“你手机响了。”
姚岸不信:“别转移话题,哪响了,我怎么没听着?”
“真的。”姚见颀说。
姚岸半疑地安静下来,竖着耳朵听了听,还真有一阵隐约的铃声从楼下传来。
“顺风耳吧你?”他翻身下床,一步三级楼梯地跑了回去。
姚见颀听见那丁零当啷的声音停下来,想他大概是接起电话了。
姚见颀的耳朵不是很灵,只是刚好能听到楼下,再往下一层,他就听不到了。
所以他知道那人每天几点才风风火火地踹门而出,听到他在屋子里拍篮球,又碰碎了一个水杯。
也知道那人在接到一个女孩来电时会小心地关起门,再走到窗边,这时的声音往往最是清晰,流入正上方的老虎窗里,满室都充盈着他们一来一去的言语。
这种时候姚见颀会离开房间,走到尽量远一点的地方,把这份热络走凉一些。
今天的窗外倒是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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