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27)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令人心焦的脚步回音,姚岸站在门框里,眉头紧促。
姚见颀向他靠近了两步。
姚岸缓了缓,缓的不是气息而是心神,他有些费劲地吐字道:“颜老师住院了。”
开水箱的绿灯亮了,颜怀恩将保温杯置于水龙头下,拨开开关。
他一直盯着杯口,却还是被满溢出来的水烫到了手指,连痛都是意料之中。
颜怀恩仔仔细细地将保温杯的旋盖拧紧,在衣服上揩了揩,把那个“优秀教师代表”图样上的水珠拭干。
推门之前,他将杯子换到了未烫红的左手,刚要进去,余光里多了两个寻路而来的身影。
姚岸牵着姚见颀,隔着一走廊的参差病床和大理石砖看到了颜怀恩。
他站在那儿,薄而苍白,还很温和地对他们分别微笑示意。
姚岸突然失了声,在颜怀恩的微笑中读到了最婉转的不祥。
姚见颀紧了紧他的手。
这时候姚岸才回过魂一般的醒了过来,走到了颜怀恩近前。
“先进去吧。”颜怀恩说。
尽管在来程途中已经做了不少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颜沐春的那刻,姚岸的鼻头还是忍不住泛了酸。
他才知道,原来一个生病的人是蜡黄色的,像受潮发皱的宣纸。
颜怀恩把床板摇起来,在颜沐春背后垫上了枕头,给他扯了扯被子。
“颜老师……”姚岸说不出话。
颜沐春的脸瘦减了一周,剩一把骨头傲立在面相之下,惟有神情依旧矍铄,像是不认命,或是知了天命。
“你啊,就这点出息。”颜沐春的眼神劲道依旧,恍然间,姚岸觉得这又是一具可以将一张书桌毫不费力地从三楼抛下的身躯,将它扛起,一去一回间又是十载寒秋。
姚岸和颜沐春之前是不存在过多言语的,也不必客套地找寻措辞,这是他们的相处之道。
颜沐春今天比往常更要亲善,简要地回应了几句姚岸的问候,将脸转向了始终未置一词的姚见颀。
“他不大爱说话。”姚岸先行解释,又弹了弹姚见颀的脑门,“是不是啊?”
姚见颀轻轻瞥了他一眼,冲向颜沐春:“颜老师。”
这一声称呼不放在刚进门,而夹白在聊天中途,有些突兀,却因此显得特地和郑重。
“好孩子,比你哥听话。”颜沐春和蔼地笑了笑。
“哎,这我可不服啊。”姚岸佯作不平,“他尽听别人的话了,坏都攒着冲我撒呢。”
“就得有个人来治你。”颜怀恩在旁说。
“嘿!”姚岸夸张地捶了一下扶手。
房里的气氛在此刻松快了许多,隔壁床的病友掀起布帘对他们道:“颜老师,还是你这热闹啊。”
颜沐春摆了摆手,黯黄的面孔添了些慰藉的泽光。
日影西沉,橘色缓缓爬过白色的窗棂,声音褪色了,病房渐渐重归寂静。
“还缺什么,我待会给你买来。”姚岸压低声音道。
颜怀恩摇摇头,给颜沐春掖着被角。方才颜沐春现了倦色,颜怀恩喂他喝了半碗粥以后便先躺下了。
“回去吧。”颜怀恩指了指姚岸臂弯里的姚见颀,已是一副昏昏然的模样。
“你再辛苦一会儿,我把小家伙送回去就来换班。”姚岸道。
“不用。”颜怀恩说,“爷爷习惯了我照顾,你来他还不一定乐意。”
“那也不能硬撑着啊。”姚岸忙说,“你也得休息吧。”
“和以前一样的,还是白天三餐,晚上睡卧,只是现在换到了医院而已。”颜怀恩看着颜沐春,轻轻地说,“只是这样而已。”
“怀恩。”姚岸担忧地看着他,“老师他、他到底……”
“晚一点再问好不好?”颜怀恩几近无声地动着嘴唇。
然后,又仿佛念给姚岸,也念给自己:“我不想那么早就难过。”
他隔着一张病床坐在姚岸对面,仿佛身处两畔,这一头的姚岸仍是姚岸,那一头颜怀恩已不再是原来的颜怀恩。
姚见颀是在一阵如舟的摆荡中醒来的。
他睡在姚岸背上,下巴落在姚岸颈窝里,垫着锁骨和一条棕绳。
“醒啦?”姚岸回头道,他的脸颊痒了痒,是姚见颀的睫毛刚刚扫过。
“我下来。”姚见颀说。
“再等会儿呗,口水还没流满一窝子呢。”
姚见颀闻言,稍愣,目光寻向姚岸的颈窝处。
“逗你的!”姚岸大笑。
“……”
姚岸迎着月光一脚一脚地走着,两人的影子被沿途的路灯拉长又收缩,几个循环后,姚见颀在他背上晃了晃,似是想下来。
“别动。”姚岸道,“都多久没背你了。”
姚见颀停了动作,望着那影子,回忆到了早几年在安定村的一跤,姚岸也是这么托着他的膝弯背他回家,那时候他还扭捏不让,现在却可以在这背上睡着。
暮色也这么相似。
“那一跤可疼了吧。”姚岸也想起了,揉了揉姚见颀的小腿。
“嗯。”姚见颀答。
姚岸转过头:“我以为你会客气一下。”
小小的气流拂过姚岸的后颈,他明白姚见颀笑了。
“以后再也不会把你伤着了。”姚岸郑重其事道。
姚见颀伏在他肩上,不吭声。
“不信啊?”姚岸听不见他回应,又说,“我以准高中生的名义发誓,骗你就长痔疮!”
这算什么古怪的誓?姚见颀暗自道。
其实不需要保证,他也知道姚岸会怎样待自己。
他在意的只是姚岸那天的失常。
前后许多细节都模糊了,只记得姚岸跪在地上掏肺地呕吐和抽搐,像要把什么不堪排出体外。
那时他明明那么痛苦,回到家以后却满脸无妨地堆笑,第二天又是曙光下最没心没肺的一个。
你也生过病吗?
他的眼睛在姚岸看不见的地方又重现了同样的悲悯和温情。
“见见啊。”姚岸忽而开口唤道。
姚见颀轻轻应了一声。
姚岸吸了吸鼻子,背上的身体虽然不再似当年那样瘦孱得使人揪心,悬空的手脚都要长出许多,但托起时的轻而易举仍带给他一种易碎感。
“不要生病哦。”姚岸重重地说。
姚见颀怔了怔。
过了许久,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姚岸的耳垂。
“你也是。”
第37章 这种时刻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正式放暑假后,姚岸和姚见颀一起回了趟安定村。
每年夏天他们总要来这消暑,凉竹床搬到院子里,两兄弟、康子和颜怀恩全部躺在上头数星星啃西瓜。
姚岸会给姚见颀抹满身的花露水,风一吹就丝丝凉,啃完一片西瓜,姚岸就拎一把菜刀过来,把上头的红瓜肉都割走,留一条白白的瓜瓤,说擦在脸上滋润。
姚见颀起初是不肯,姚岸便压着他硬来,把一张小脸涂得滑不溜秋的。
那时有晚风摇铃,有螽斯咏月,一切声响,依稀如昨。
姚岸推开未锁的木门,簌簌灰屑落下来,他遮着姚见颀的额头,一齐跨了进去。
自从颜沐春住院后,屋里已有半月余未住人,被外头的竹林一衬,更显得清寥。
姚岸从未见到这爷孙俩除彼此以外的亲人,以前是不晓事不去问,后来是习惯了忘了问,只有到了现今的非常之境,才思量起种种蹊跷,以及无奈。
好在他们都是颜怀恩的家人。
姚爷爷姚奶奶将颜沐春的字画小心收好,也按时来喂养颜家后院养着的一群鸡,在冰箱替他们存着一盒盒的土鸡蛋,康子帮颜怀恩把书本和作业都搬回了家,还自告奋勇替他抄作业,被另头一直听着电话的颜沐春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顿……
这些好是不奢望一个谢字的,接的人觉得接的太多,谢已经不够,而做的人还嫌少了,哪值得谢呢。
- 共168页:
- 上一页
- 第27页
- 下一页
- 1
- 2
- 3
- 4
- 5
- 6
- 7
- 8
- 9
- 10
- 11
- 12
- 13
- 14
- 15
- 16
- 17
- 18
- 19
- 20
- 21
- 22
- 23
- 24
- 25
- 26
- 27
- 28
- 29
- 30
- 31
- 32
- 33
- 34
- 35
- 36
- 37
- 38
- 39
- 40
- 41
- 42
- 43
- 44
- 45
- 46
- 47
- 48
- 49
- 50
- 51
- 52
- 53
- 54
- 55
- 56
- 57
- 58
- 59
- 60
- 61
- 62
- 63
- 64
- 65
- 66
- 67
- 68
- 69
- 70
- 71
- 72
- 73
- 74
- 75
- 76
- 77
- 78
- 79
- 80
- 81
- 82
- 83
- 84
- 85
- 86
- 87
- 88
- 89
- 90
- 91
- 92
- 93
- 94
- 95
- 96
- 97
- 98
- 99
- 100
- 101
- 102
- 103
- 104
- 105
- 106
- 107
- 108
- 109
- 110
- 111
- 112
- 113
- 114
- 115
- 116
- 117
- 118
- 119
- 120
- 121
- 122
- 123
- 124
- 125
- 126
- 127
- 128
- 129
- 130
- 131
- 132
- 133
- 134
- 135
- 136
- 137
- 138
- 139
- 140
- 141
- 142
- 143
- 144
- 145
- 146
- 147
- 148
- 149
- 150
- 151
- 152
- 153
- 154
- 155
- 156
- 157
- 158
- 159
- 160
- 161
- 162
- 163
- 164
- 165
- 166
- 167
- 168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