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31)
还有那天,他亲口告诉颜怀恩,没有在信箱中找到的信。
他也记得颜怀恩脸上的黯然,像雪上缺的一块,落空得那样明显。
“那我走咯?”颜怀恩走过几步,停下,似乎在说:真不追究?
“走走走。”姚岸反而催他。
颜怀恩笑笑,和他不成文的秘密一道离开了。
那几天,颜沐春做着各种各样的检查,进入会诊室,打针……有时那位姓林的专家会来颜沐春床边说些什么,让他注意饮食和心情。
姚岸和康子仅仅听到只言片语,愈加茫然。
医院的构造被他们熟悉遍了,连同周边的饭馆餐点,他们挑出最合家乡胃的一家,带去给颜沐春和颜怀恩,病床皱褶了,也定时去铺平,点滴尽了第一时间摁铃,也说笑、打岔。
他们尽心做着自己的那份,唯一不做的就是问。
有一次,夜里猝然一声呻吟,尾音被紧紧地扼住,然后是一段连续急促的气喘。
他们三个即刻醒来,颜怀恩最先,他端起痰盂,没端住,掉在地上。来不及了,他双手举起,托住颜沐春的下巴。
颜沐春推了他一把,从未如此狠过,踉跄到厕所门口,伏在地上,吐了。
到了后半夜,颜怀恩走到姚岸和康子的陪床边。
“你们明天走吧。”他知道他们没睡。
“怀恩,我们……”康子的衣服在暗夜里被姚岸拽了拽,他适时止了声。
“好。”姚岸回。
等人走后,彻底静下来,康子与姚岸各睡一张临时床,中间隔着一道空气的细梁,他蒙着被子,嘘声道:“就这么答应了?放怀恩一个人?”
姚岸沉默足久,说:“我们帮不了了。”
“什么?”康子恍然,是不愿信。
姚岸转身朝向窗外,灯火烁明,亮如白昼,屋宇梁柱下,哪里都是生,哪里都是死。
他知道太阳就在云层后,几个小时就会显身,但他看不到。
姚岸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点最近联系人,编辑了一条信息过去:
默等了十分钟,没回。
他咬牙坚持了一会儿,比等明天还煎熬,最后拨了电话。
出乎意料,又不能说全无预料,那头接了。
“你……醒着咋不回消息。”姚岸闷在枕头里,压低声音。
“猪怎么会发短信。”姚见颀道。
姚岸没吱声。
但他笑了,姚见颀知道。
第42章 只是想作恶。
老虎窗荧荧亮了一扇。
姚见颀靠在床头,就一盏香薰灯,看着屏幕上的一行字:
猪是的念来过倒
两遍之后,他搁下手机。
懂了。
姚岸打电话过来,不在他意料内,有些贸然了,贸然得急促、非他不可一样。
只互相说了一句,很快挂了电话,姚岸那边静得很,紧绷,容不下无关的言语。
姚见颀隐隐感觉不详。
“又熬夜!”姚岸发来短信,倒先质问起他。
他今天真的错怪了他,姚见颀方才还在梦中挣不醒,正是意识混沌、深浅不一之间,手机没调静,铃音趁势将他嚷醒。
他把“没有”两字删除,发了新的一行。
姚岸的眼睛倒映着屏幕,一字一字默念道:“着不管你。”
反过来念了遍,又气又笑,心情在这曲曲折折的无理骄横中,奇迹地被映亮。
他发:晚安
另一头回了他:安晚
姚见颀困倦了一天。
他的头垂到笔刷尖,凉到了鼻子。
旁边的女生不敢笑,好意给他指了指脸上:“沾到了。”
他点点头,起身去走廊尽头的厕所。
有人跟着起来。
“姚、姚见颀。”声音有些怯,比起三年前,敛了很多。
姚见颀继续往前走,他不可能为无关紧要的呼声停下。
身后亦步亦趋,喻先霖心无旁骛地盯着背影,不受打扰地说:“下学期我……就不在这里了。”
姚见颀到了洗手台,拧开龙头,用力地抹着脸,好好一块皮肤被他糟蹋红了。
喻先霖不敢进。
他说不上怎么了,他还是那样观赏他,却再也不上前了。
多少次,他看姚见颀的时候,都仿佛是红色的。
透过红色的泼溅的颜料,他客观地站在喻先霖身前,眼里是一种默然的歇斯底里。
像一个临时起意的屠户,放弃了屠宰,有些慈悲,有些轻视。
谁都不在乎,包括自己。
喻先霖在地面上痛吟时,不觉得受辱,好像受过一场难,清楚了,近在咫尺的不是姿容,而是那个人贴身携带的危险。
喻先霖一直有这种动物般的、原始的直觉。
然后是下水道的轰轰隆隆,什么被冲撷走了。
像此刻的声音。
姚见颀洗完了,喻先霖反而让了两步。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了。
知分别而后勇,他拦过去,险险跟他擦着面。
姚见颀反感地避开了。
“你、你那天……”为什么不说那年,而是那天,过去那么久了,但犹在眼前一般。
喻先霖说话很艰难,因为憧憬,所以畏怯,反过来说也得当。
“想杀......我?”他问出来了。
这话令姚见颀也觉得别开生面。
他好像是头一次打量喻先霖,只局限于眼睛。
那双眼黑白不分明,混沌,但瞧他很准。
姚见颀不置可否。
“你不要那样。”喻先霖说。
“为什么?”姚见颀歪下头,好像真的不懂。
“你讨厌,别人说你……”
姚见颀的目光让他将最后一个字生吞了下去。
他简直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在说。
“那没有错,你那么……出众、又好,只是我们、他们......不会表达。”
他词不达意,甚至语不成句,几乎被划作疯言疯语来罔顾。
但姚见颀自始至终定视着他,很讽刺:“所以是我错了?”
从他站在讲台伊始,那些认为自己唱主人翁的孩童,对他抛来的蔑然和戏弄。一旦检视你不具备合群的天赋,便螺旋般将偏见上升,仿佛天理。
姚见颀从不会进入人群扎堆的厕所。
那些人用目光搜刮他,说“你是不是男的啊”,堂而皇之地靠近他,“看一眼呗,验验真身”。
然后发现眼前这个细弱苍白的羔羊,眼神可以戮人。
但这并不是结束。
他们会派遣小丑出场,这时候,就轮到了喻先霖。
他们借他的眼窥伺,借他的口戏弄,就像那次在教室被公然问到“最喜欢的”,坏都让一个人做,众人皆无辜,只充当看戏的角色。
可他们不承认,若没人叫座,根本轮不到戏登场。
姚见颀应该庆幸,他只受过一次身体暴力。
来自一个女生。
他无缘无故被从后推到地上,回头,是两根虬缠的乌黑麻花辫。
他的盛怒转为惊震。
她没有原因,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只是想作恶。
“不!”喻先霖喊起来,“当然不!”
姚见颀感到一种很吊诡的相通。
来自他们都作为群体的牺牲品。
那是姚见颀三年前、此身此地,突然停手的根由。
但喻先霖无法想象,或者说无法相信,姚见颀这样的人,也会被人群凌迟。
他无法承认自己也参与过这场凌迟的仪式,充当一口钝刀。
“我们,我……”他费力地弥补和洗刷,“我不是故意要……”
“够了。”姚见颀说。
声音却格外地空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恻惶。
喻先霖的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那人还未站定便收下了姚见颀所有的目光,也终结了他冷浆般呼之欲出的溃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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