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161)
姚见颀没说话。
过了许久,久到姚岸几乎都能听见他的尾音在大理石上凉透,直到那时,姚见颀才如同解缚一般从自己手里松脱,拾起下颌,暇暇地眺向四周,瞳孔容纳着室内的暗度。
“我的生活……大概就跟这座展馆一样吧。”他低低地开口,声音落着灰,“我可以装点它,让它看起来像样,甚至变得美轮美奂人来人往,就算不是谁都欣赏,至少也会赞美我的苦心。”
他的视线游回姚岸,洒下夜色。
“但我只在乎那一颗星辰。”
直到躺进薄被里,姚岸身上仍然残留着星光的晒伤。
睡眠好的人通常无梦,就像连日来那样,可今晚例外。姚岸在梦境里溯流而上,从每一个夏日尾声,从村落、从姚岸上大学前的家门口、从姚见颀北上的站台……是谁说的,年少轻远别,可他们不胜数的别离中,对方不曾有哪一次轻拿轻放。
姚岸也曾自认洒脱,相信天不高路不远,他们总能轻易碰头。
他们确实遇见了。
所以他能够重整旗鼓,再次口声声地对姚见颀保证,说这一年不过尔尔,信心百倍地替他瞻望未来……可在姚见颀眼里,明明白白是这五年凿下的刻痕,写着世事难料。
是他让他一朝被蛇咬。
姚岸在夜里睁开眼。
默尔而息的夜晚,只有挪动的衣料按捺着不发出声响,一个影子比夜更深晦,他半起,摇头扇停在一个回望的角度,手指郑重其事地摁下,扇叶再次旋动,满室重又营造着桨声灯影。
“见见。”
姚岸背挨着墙往他处眺望,看见那影子顿了一顿,竟没被吓着,只是循声问:“吵醒你了?”
“没有。”
姚岸坐了起来,和风捋过耳畔。
他记得这台电扇是有故障的,转一段时间按钮便跳动,会停摆,要重新按,还以为修好了。
“你呢,怎么没睡?”姚岸问。
“有点渴就醒了。”姚见颀轻描淡写。
这里没有空调,姚岸向来怕热,但没有哪一夜热醒过,从没有。
“怎么了?”姚见颀见他不动,也坐直了。
“电扇坏了怎么不告诉我,我去买台新的。”姚岸道。
“一觉醒来就忘了。”姚见颀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姚见颀睡眠稀薄,总能在电扇叫停那瞬适时醒来,他不厌倦这样重复按钮的动作,因为那样刚好,刚好够他往枕边望几眼,碰一碰,确认一个具体的存在。
风被雕刻成一个人形的轮廓,姚见颀的碎发柔嫩地卧倒着,摆布着姚岸心底的温柔。
他终于忍不住,抚住姚见颀的侧脸,拇指刚好落到眼尾。
“留下来吧。”姚岸说。
他的手指感知到他的蹙眉,先于接下来那句:“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可是我已经替你把申请表交了。”姚岸近距离道,“就在来找你之前。”
姚见颀显而易见地不那么沉着了,他唇缝蠕动:“你……”
姚岸贴身上前,牢牢地吻住了他。
如同吃入一颗莲心,最甜之处还有苦绿,暌违的潮润从齿间漫开,姚岸以为的生疏却全然不在,从碰上姚见颀的那一刻起他发现,他不需要重温怎么善诱怎么安抚怎么低回停眷……
因为他的心会跳到他的唇上。
“我不走了。”姚岸让开他一厘,分不清彼此呼吸,“再也不走了。”
姚见颀没有动,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失控,每一个毛孔都爆发出怦怦的颤栗。
“什么意思?”他握住姚岸的手腕,勒出几道指印。
姚岸不让不避,将另一只手也加持到他的面庞,挟持他也被他挟持一般,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姚见颀微怔,沉下声来:“你不需要这样。”
他说:“我不需要你为我这样。”
“是我需要。”姚岸道,“我之前太冲了,只想着要你别放弃学业,把我自己给忘了。”他说话时擦过姚见颀的嘴唇,“我离不开你,你陪着我,好吗?”
姚见颀的目光揪紧了,这么近,姚岸都能感到它扼上了自己的喉咙。
“姚岸。”他问,抑着声音的频率,“你确定吗?”
一道视线轻抚着他,连同手,也抚过他矫枉过正的脊梁。
“我确定。”
几乎在尾音落下的一刻,姚见颀摁住他的后颈,汹涌地吻了上去。
嘴唇被刺破了,姚岸予取予求,那瞬间他想,他不要成为姚见颀的星辰。
星星不能被据为己有,仰望的人们只能跟着星光走。
他要落下来,落下来,落到泥土里,成为他的骆驼。
第160章 警报
八月的第一个周三,正午十二点,z市上空响起防空警报。
起初是预先警报,响一阵歇一阵,时间间隔长达半分钟,500HZ的声频一窝蜂地骚动鼓膜,鸣得人焦头烂额。
“噼啪”一声,玻璃杯掉在瓷砖线上,碎片从受力点四溢,星星点点洒在地毯、沙发脚。
姚岸从恍愣中醒过神,来不及料理,抄起手机就往外奔。
他早就忘了各种安全通识课上教授的放空警报响起时要关闭门窗电源和天然气,只记得姚见颀之前在电话里说要回家吃饭。
楼梯是他的第一选择,不需要等待且有信号,他在持续的嗡响中给姚见颀拨去,法语提示音让他更加焦躁。
才到楼下,姚岸就沿着去往学校的路上奔跑,现在他对该区已经熟门熟路,不再需要倚仗灌木的疏密来判断方向的具体。
姚岸实在是太心急,他知道一月前这里发生过地铁爆炸案,就在第二节 车厢,那时他还在国内,熬夜刷新着外网,逐字逐句地翻译最新伤亡人数、国籍、姓名,甚至破天荒地拨通了那个号码。
当他闯入一股刚好从地铁口出来的客流,密集得像是逃难,也不能怪他心中警铃大作,狂奔起来就拼了命。
彼时彼刻的话音就和现在一样,昭彰着他的无助,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当下他终于有勇气拨出第二次、第三次……
距离第一声警报已经过了约三分钟,正式的空袭警报拉响,锐声断续又急促,只给耳边留下不到几秒的清静,清静中还间杂着嘹嘹回音。
电话终于接通了,姚岸抢先问:“你在哪里?!”
那头说:“我……”
最后一秒殆尽,蜂似的低鸣再度抢占听觉,姚岸捂着另一边耳朵,连连“喂”了几声,连姚见颀说的是不是中文都听不清。
他绷着眉,从人群中破出,被阻拦也依旧冲撞。
“让一下!”
姚岸这么说着,早就顾不上语言差异,总惹来路人沸声抱怨,尽管在鸣轮的高速旋转中,他们的叫喊不值一提。
快要迈过第一条斑马线,姚岸的手肘忽被一拽,他惯性地朝前踉了踉,着急忙慌地回过了头。
姚见颀无恙地望着他,嘴唇翕张,字词埋没在蜂鸣中。
姚岸一把将他搂住。
两扇胸脯重重撞上,他喊道:“我以为找不着你了!”
失而复得的惊乍穿越噪音,姚见颀的手置于他脑后,顺流而下地抚摸:“没事,没事的,你看。”
好一阵,姚岸在他的好劝下勉勉强强抬眼,看除他以外的人和物。
只见这大街上照样车水马龙,这河水依旧川流不息,天空仍然一无所有,世界还是那一副该死的和平模样。
姚岸张口结舌。
“每月的头个周三全市都会响防空警报。”姚见颀将他扶起一点,面挨着面道,“我的错,忘了告诉你。”
“……”
姚岸随姚见颀的指引瞟到路边的一台机动警报车,无死角全覆盖的嘈杂正是拜它所赐;又顺着警报车看到辐散的人群,目光全在彼此搂抱的他们身上经经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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