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100)
谢樽带着陆景渊走在湖岸边,不远处湖心垒出的沙洲上有座小亭和一棵盛放的海棠。
木制的浮桥自岸边延伸至小洲,桥面只出水两指不到,人行其上,远看状若凌波而行。
谢樽和陆景渊坐入亭中,桃叶端了蔬果香茗上来。
洲上亭名遗音,取自谢家一把自前朝传下来的古琴。
“我哥最喜欢在这儿弹琴了,那把大圣遗音琴也被二叔传给他了,不过寻常弹奏他也不会用上。”谢樽说着,将盏中的瓜果挑好了放到陆景渊面前的小碟之中。
“说起琴,我还从未见过哥哥弹琴呢。”
闻言,谢樽扬起的嘴角瞬间僵硬了一下。
大虞士子,古琴乃是必修,他自然也会,只不过他的琴技也只能堪堪混过书院的考核罢了。
他于曲艺一道,实在是可以说是没有半点天赋,一窍不通。
先前贺华年也不信邪,揪着他私下里为他恶补,什么箫笛琵琶都让他一一试过了,一点一点带着他学。
至于结局……
结局就是贺华年彻底放弃他了。
想到这里,谢樽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
按部就班地弹一首能成曲调的曲子他倒也勉强可以,不过那种曲子在这些人眼里可就实在是有点不堪入耳了,甚至他自己听来都有些许嫌弃。
不过如果陆景渊实在想听的话,他倒也可以挑曲简单的苦练一番,然后找贺华年帮帮他……
“若殿下想听,下次殿下再来时便能听到了。”
“好,作为回应,改日哥哥进宫,我也有曲子送你。”
看着陆景渊,谢樽不由在心底感叹一句当这个太子还真是累人,他自己五岁时可不像陆景渊现在这样有那么多东西要学。
况且如今陆景渊尚且只用操心学业而已,等再过上两三年,他正式搬入东宫之后,还会有数不清的麻烦事要操心。
他看着陆景渊翻看着镇纸下压着的几张谢淳留下的诗作,忽然想起自己打算送给陆景渊的礼物还差一点完工,如今倒也已经可以带他去看看。
这事一说,陆景渊便将诗作放下,晶亮的眼神瞬间看了过来。
两人一道回到了谢樽的小院,推开了东侧厢房的门。
房间之中杂乱无章,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木屑,其中一面墙上挂了不少各式各样的弓/弩。
谢樽从架子上取下了一个精致的木盘,盘中立着许多栩栩如生的水禽游鱼。
他将已经做好的部件从木屑堆中刨出来安装进去后,这个玩具就算是基本完工了。
只是因为还没有打磨上蜡,显得有些灰扑扑的。
“这是做什么的?”陆景渊伸手手拨了拨盘中的木质小动物,那小动物转了几圈,正面对向了陆景渊。
它生的圆滚滚的,有着扁嘴,是只小鸭子。
“一会殿下就知道了。”谢樽神秘地笑了笑,拉着陆景渊出了厢房。
这座小院也有一弯曲流穿过,谢樽半月没注意,此时停驻岸边,才发现溪流两岸竟然被栽上了成片的兰草。
想来又是谢淳不知从哪里挪来的,兰叶葳蕤,花叶相称,配着这一弯细流,看着倒是十分雅致。
谢樽拉着陆景渊蹲在水边,将手中的木盘交到了对方手中:
“来,把这个放进水里看看。”
木盘浸入水中,瞬间变得润亮起来,流动的溪水穿过了木盘周围一圈镂空的外壳,推动着木盘内部的机括。
随着机关一一启动,木盘中的摆件摇晃几下,然后发出了咔咔的声响,渐渐活动了起来。
它们顺着谢樽设计好轨道活动,木盘之中霎时生机勃勃,如同一方春意盎然的清池。
陆景渊先前碰过的那只小鸭子在水面上浮动时,一对翅膀还会上下鼓动,显得憨厚可爱。
“如何,殿下可喜欢?”谢樽也伸手推了推小鸭子,让它又往前动了些。
这东西他林林总总做了也有两个月了,虽说这种东西除了可爱有趣,也没什么用处,但能逗人开心也就足够了。
毕竟……其实简单的愉悦也可以作为一种值得为之努力的目的。
“喜欢。”陆景渊看着流过木盘底部的溪水,只觉得那清冽的春水荡过的不只是那些木盘下的机括,更是他压抑许久的内心。
谢樽仍在耳边说着他今天还不能将这木盘带回去,这木盘后续还有不少步骤,防腐上蜡缺一不可……
看着谢樽鲜活的眉眼,陆景渊忽然忍不住泄出了一声轻笑。
其实他明白,他称谢樽为哥哥十分不合规矩,但如今他年纪尚小,有些任性也是无伤大雅的吧,旁人也不过将这些当做孩童间的玩乐而已。
今日都已经出了宫,索性就再任性些吧。
“之前我听哥哥说过城中百味楼名冠长安,今日可要一道,出来时我已让桃叶带了钱袋。”
第72章
谢樽自然是不会让陆景渊出这个钱的, 虽然平日里不常显露,但他这些年积累下来的银钱,确实也已经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了。
毕竟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不从他手上走账, 他也不像贺华年那样有一大堆烧钱的爱好,兜里从来存不住几文钱, 每到月末就只能可怜巴巴地找他们几个蹭吃蹭喝。
两人到达百味楼时,正是楼中喧哗热闹的时候,食客们来来往往, 用罢佳肴后还要意犹未尽地打包些点心回去解馋。
百味楼这几日又添了几道新菜, 说是什么从北境番邦引进的美食, 听小二介绍得天花乱坠,谢樽自然是点上尝尝。
很快,各色菜肴就被一一摆上了桌,浓烈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 炙烤过的肉块滋滋冒油,引得人食指大动。
先前谢樽也带过些百味楼的东西给陆景渊尝过, 但总归是没有这新鲜现做的好吃。
况且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吃食摆放进那清清冷冷的宫中, 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丝气氛,吃起来也就不尽人意了。
因为并未坐进包厢, 两人落座的小桌旁人来人往。
他们快步走过时偶而会带过一阵附有食物香味的风,那风拂过鬓角时, 强烈的割裂感让陆景渊有种莫名的恍惚。
这是他第一次步入市井, 离开那座金雕玉砌的宫殿之中。
他并不厌恶那座宫殿,那里纵然如同一片静压抑冰冷的深潭,几乎人人都戴着面具循规蹈矩的活着, 但却依旧给了他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
但他也并不喜欢那里,繁华而空虚, 一切好像虚无如泡影,无聊的争斗不断上演,却无意义地如朝露一般转瞬即逝。
在那里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
母后也不喜欢那里,但她能将自己寄托在诗画之中,以此排解忧烦,那他呢?他又该将自己寄托在什么地方呢?
陆景渊细细嚼着口中的烤肉,香料颗粒在齿间炸开,浓郁刺激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
“哥哥。”陆景渊放下筷子,神色复杂,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嗯?”谢樽正努力和一桌子食物斗争着,风卷残云般地将它们扫入腹中。
“昨日徐先生新教了我一句诗”陆景渊顿了顿,见谢樽把筷子放下看了过来,才继续说道,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听见这句,谢樽原本轻松的神色也收敛了起来,他看着陆景渊,眼神中带着探究和一点隐藏极深的期待:
“那……你以为此句该如何解读?”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寓意,因此也询问了先生,但先生给我的答案,似乎与这句话并没有十分紧密的关联。”
“什么?”谢樽追问道。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谢樽愣了一下,随后轻笑一声,起身把陆景渊拉了起来,抬脚就往楼下走去,临到柜台前时,还将交代了一句将还未上桌的菜打包送到谢府去。
天边已见暮色,雾蓝带着浅紫的云霞铺展,与城中逐渐亮起的烛火交相辉映。
谢樽带着陆景渊上了城中此时已经少有游人的古塔,凭栏俯看着仍旧熙熙攘攘的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