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219)
不等完颜昼再说些什么,谢樽便淡淡道:“可以,我答应你。”
半月后立春将至,北境冰雪尚未消融,但谢樽却已经等不及了。前些天他又接到了陆景渊传来的信,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使团必须即刻启程。
谢樽最后望了一眼庭中的残雪,然后轻轻合上了窗户。
于他而言,此时的使团只是累赘而已,他一个人纵然有万般能耐,也不可能同时保住三百六十多人,而只要他们安然离开,上京的城墙再高也困不住他。
立春那日,上京城中的侯府萧瑟地如同深秋寒林,谢樽独自醉饮高台,杵着额头静观周围的陌生面孔忙上忙下,洒扫庭阶。
“怀清。”完颜昼拾阶而上,鼻翼间尽是青梅露的香气,他缓缓走到谢樽面前,垂眸将一个八角木匣放在了矮几上,“他们已经启程。”
谢樽看向木匣,半阖着眼问道:“这是什么?”
“我知道困不住你,便只能出此下策了。”完颜昼将木匣轻轻打开,一颗深褐色的药丸赫然躺在上面,散发出幽幽苦香,“只是几个月不能动武罢了,不会伤了身体。”
谢樽抬眼看向他,似笑非笑道,“我问你,他们是否能安然离开,不会遭受来自任何人的截杀。”
“这一点我绝不骗你,我以十六部二十四古神之名发誓,若有违此事,便挫骨扬灰,不得善终。”
“好。”
药丸入口顷刻便已化开,清苦的药液顺着喉咙流下,让谢樽本就畏寒的身体瞬间变得冰冷,脸上被酒气熏出的血色也渐渐退尽。
“不必确认了吧?”谢樽咳了几声,嘶哑道。
完颜昼望着他,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对不起。”
“完全没这个必要。”谢樽内心静如平湖,不起一丝波澜,“你我立场不同,对于敌人,你的手段已经算得上温柔了。”
完颜昼驻足许久,最终叹息一声。他一直都清楚他从未走入过谢樽的世界,但无妨,他所求也不过有他作陪而已。
完颜昼将闲置一旁的兔毛大氅盖在了谢樽身上,低声道:“今日傍晚是立春上祀,来看看吧,他们……很欢迎你。”
当太阳日渐西沉时,谢樽拒绝了前来接他的车马,一步步往城外走去。
上京的街道布局与长安实在太像太像,但这里土石砌成的矮房,身着皮毛的百姓,却无一不在告诉谢樽这是一个与玉楼金阙,霓裳漫舞的长安截然不同的世界。
有个正在街边刻着什么的半大女孩看到谢樽,眼神倏然一亮,跑过来拉住了谢樽的袖角。
“侯爷你没走呀!”她仰着头,眼睛红红的,头上的麂皮毡帽摇摇欲坠,“好多人说你们都走了,我,我哭了一早上。”
“你,你别走好不好?我还没学会草编小狗呢……”她哭的很大声,很快吸引了一群正在观望的人围了过来,都目光灼灼地看着谢樽。
谢樽自来到上京起,便总是像从前游历天下时那样穿梭于街巷之间,全然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早在一年前,他就可以在上京,甚至更远的地方吃上百家饭了,他用了两年时间,完成了他想做的事。
“帽子要掉了。”谢樽眼神难得有了温度,他蹲下伸手扣住那要掉的帽子,裸露在外的指尖白得透明,“你看,我不是在这吗,别哭了。”
“真的?”
“真的。”谢樽笑了笑,轻声问道,“我正要去城东看祭祀,你要一起吗?”
女孩闻言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道:“那个祭台我们不能去,那是大人们的地方,我只能在城外祭祀。”
“好吧,那等到青草长出来,我再教你草编好不好?”谢樽笑着做下许诺。
“嗯!”
祭坛离上京并不远,城郊白雪的高地之上,一座白桦木所铸筑的高台沉默静立。它背朝兴安岭,面向长白山,四角立有高杆,被绘着彩色图腾的柱林包围。
“十六部敬拜众神,那些柱子名为图喇,共有二十四个,上绘天穹诸神。”呼延云峰不知何时来到了谢樽身边低声解释道。
见谢樽看了过来,他眉眼弯起:“臣呼延云峰,奉王上之命陪侍侯爷观礼。”
“……”谢樽白了他一眼,对他这种行为不置可否,“我记得你是礼官吧?不用过去?”
“正常情况下是要过去的,但一切以王上的命令为先,”呼延云峰换了语气,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自记事起我便从未缺席过一场祭祀。”
“虽说这次不能参与有些遗憾,但如果是陪你的话,倒也能接受。”
“其实不陪也可以。”谢樽淡淡道。
呼延云峰闻言立即正色道:“不行,侯爷一个人站在外头于礼不合。”
这会儿倒是又礼上了……谢樽嘴角抽了抽,随即妥协道:“好吧,若无禁忌,你便带我四处转转吧。”
反正他从未见过十六部的祭祀,有呼延云峰为他领路也算不错。
祭祀还未开始,呼延云峰带着谢樽缓缓漫步在祭坛周围,他好像能看透谢樽心中所想一般,总能适时地做出恰到好处的解释。
“这座祭坛面向被封为兴国灵应王的长白神山,今日只是春祭,待到丰收前两月的大祭,王上便会亲自前往神山祭祀。”
“这里有许多虞朝的影子,却也自成一派。”谢樽看着祭坛上陈列的各式礼器开口道。
呼延云峰笑道:“自两国相交时起,这便是不可避免的事了,何况王上还曾客居南朝近十年,这些年来两国也愈发相像。”
“还是差了许多,但别有一番风韵……很美。”山风吹过,谢樽轻轻抚过随风扬起的鸟兽纹彩带,仿佛与天地相接。
这里确实很美,河流凝冰,天风似浪,如云的白雪闪烁着白宝石一般的光芒,绵延至远方漆黑悠长的山脉。
立于这巍巍天地间,谢樽恍惚听到了山川亘古的沉默与低吟。而当他的目光越过祭坛,看向落于原上的人迹时,他似乎又看见了胎儿般初生的灵慧。
这里的风景原始而古老,人迹稀少而璀璨,虞朝的地下……也埋藏着相似的曾经。
沉思之间,祭坛四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祭坛南面玉磬声响,呼延云峰引着谢樽往外走,停在了不远处的草坡上。
“王上与大祭司将至,侯爷便在此处静观吧。”
闻言谢樽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中有些粗糙地彩带:“嗯。”
呼延云峰说罢不久,完颜昼的仪驾便已披着黄昏的霞光走近,而在仪驾之上,还有一位身着玄衣的祭司与他共乘。
他们是最后到场的,先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的众人此时已经各居其位,伏在地上似吟似唱地念着些听不懂的词。而谢樽只是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像局外人一般静静凝视。
他感觉到完颜昼似乎向这边瞥了一眼,却又好像只是一瞬的错觉。
很快乐声一变,由广阔高天之云化作月光下潺潺流淌的溪流。
随着乐声起伏,一位身着饰彩玄衣,头戴高冠的祭司一步步登上了祭坛。
她盘坐于祭坛中央持鼓轻击,面前绘有神图的白桦木也被点燃,那火光不断跳跃着,在逐渐陷入黑夜的世界中如同神光。
即使隔着自冠上垂下的黑色珠帘,谢樽也瞬间看出了这位大祭司便是平日里没什么正形的完颜明洸。
“此为祈请众神的鼓语,用于沟通天地。”呼延云峰目光落在那面鼓上一刻也没有移开,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鼓声引领着众乐,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悠长的故事。
百川奔流入海,水化云雨而起,云遇群山而止,众水轮转不息,于天地之间循环往复,直到最后一滴雨水落下,鼓声休,众音止。
祭祀的牛羊与人牲被抬上祭台,猩红的鲜血涌出,顺着祭台留下,在白雪上留下一片片刺目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