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124)
但当谢樽打了个哈欠准备起身时,却神色一变,骤然发现自己对面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坐了个人。
那人原本斜倚在墙上,膝上放着翻开的书册,姿态闲适,此时听见了他的动静便懒懒抬眼,将书轻轻放回了桌案上:
“看完了?”
谢樽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把捂在肚子上的手悄悄抽了回来,然后起身作揖:
“参见王爷。”
“嗯。”陆擎洲微微颔首,然后抬手示意谢樽坐回去,看向谢樽的眼神意味不明。
他盯谢樽好几个月了,从谢樽第一次踏进这座藏书阁时,他就注意到了对方。
毕竟这座他幸苦搭建的藏书阁,可谓是人嫌狗厌,平日里几乎没人肯来瞧上一眼。
甚至赵泽风那臭小子,每次要路过这时,都一脸见鬼似的绕路走,每每看见,他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一和叔玉说上几句,叔玉也只是哈哈大笑,说赵家孩子都随他,天质自然……
赵家那些个他是已经放弃了,但赵泽风从长安拐回来的这位,倒有些意外地令他侧目。
温润有礼却不卑不亢,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最重要的是,此人行事外柔内刚、守正出奇,这是他最最欣赏的一点。
但是……谢樽出身有缺,纵然据他调查此人并无二心,但这仍是一个隐患,让他不得不多加考虑。
陆擎洲目光落在谢樽身上,目光冷淡至极,完全看不出其中暗藏的情绪。
“虽然你随了父亲,生了一副谢家人的样貌和性子,但却也不能改变你身上流着一半北境异族血脉的事实。”
“当初皇兄任命萧云楼为安西大将军时,我就曾上书反对过,让一个流着异族血脉的人掌控安西扼要,本王认为那并非什么好选择。”
“但萧将军执掌安西数年,北境秋毫不敢来犯,想必王爷也看在眼中。”谢樽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眼中并无不安犹疑,好像并未听出陆擎洲话中的不善一般。
其实陆擎洲的顾忌实乃人之常情,从来到太原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有关他身世的事,总有一天会被提起。
他不知道陆擎洲这时候说起此事有何意图,但他能够确定对方不会是冲着赶他走来的。
否则便不会拖上那么久,还让他在王府中进出自如,看遍了这阁中藏书。
“王爷的顾忌,晚辈心中明了,说来或许有些不自量力……”谢樽微微垂头,姿态谦卑。
“但晚辈以为,晚辈心之所向,与诸位并无不同,况且若以出身论英雄,未免太过狭隘。”
陆擎洲听罢,并未对此作出什么评价,只是淡淡将目光落在谢樽身上,给予其无形的压力,两人对坐了不知多久,直到一声“咕噜”声打破了这满室寂静。
他沉默地看着谢樽的耳朵一点点变得通红,那无形的壁障也轰然崩塌。
也亏他能饿到现在……
“你可知这王府之中,还有一支本王亲领的亲卫军?”
谢樽自然知道,齐王陆擎洲年少时便领兵戍边,缜密多谋,当年威名比起赵磬更胜一筹,只是这些年来逐渐隐退,不再活跃于众人面前,他麾下的亲卫军战斗力自不必多言。
见他点头,陆擎洲轻松了不少,不必他亲自介绍正好省了麻烦。
“你可愿入我麾下?赵磬虽能教你武艺,但他日若为将帅,随他左右,对你并无好处。”
谢樽轻笑一声,显出了些少年心性:“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晚辈还是想说,这些年晚辈忽然成了香饽饽,王爷可并非第一个来游说晚辈的。”
“……”陆擎洲沉默了一瞬,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那么快暴露目的,还是该徐徐图之才好。
还没等他说话,谢樽正了神色:“王爷来前,应当早就把晚辈查了个底朝天了吧?”
“那王爷应当知晓,晚辈已有主君,此生不事二主。”
陆擎洲有些惊讶,他细细打量着谢樽,神色有些怪异,若他没记错,陆景渊那孩子如今才八九岁吧?
“你竟将那个乳臭未干的小童认作了主君?你年纪尚小,如此未免太过草率。”
这件事与旁人不必多言,也无意争论,谢樽也只是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擎洲无法,犹豫了片刻幽幽开口道:
“赵泽风由叔玉一手带大,和他最是相像,嗅觉敏锐,行军用兵之道皆从本心,不循正道。”陆擎洲叹息一声,乍一看去有一种衣钵无人继承的惆怅与孤独。
“鸣珂就更不必说了,让她好好坐上个一时半刻,比要了她命还难受。”
“这姑娘被骄纵地连本王都不放在眼里了,罢了,总归是我这府里唯一一颗明珠,就随她去吧。”
“至于我膝下那些孩子……”陆擎洲忽然嗤笑一声,脸上的放纵宠溺之色消失一空,“一个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眼不见为净。”
“……”谢樽沉默地听着,感觉自己有些坐不住了,十分想就此告辞。
陆擎洲这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利诱不成,又打感情牌……实在让他有些不知作何评价。
他犹豫半晌,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缓缓开口道:
“若仅为师长……”也并非不可。
他此生走到今日,虽然不过寥寥十数年,但也已经幸运地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总归师友深恩,此生不忘。
“也好也好。”陆擎洲见谢樽松口,也不管对方松口到什么程度,立刻一口应下,生怕人跑了。
“这个时辰,膳堂里早就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伙刮得不剩什么东西了,走,本王带你出府尝尝这地道的冀州美味去……”
从那日之后,谢樽便算是彻底没了闲暇时间,除了跟随赵磬练武,还要跟着陆擎洲读书,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让他几乎每日都是沾床就睡。
如此虽苦,谢樽却像是青竹一般,迅速挺拔坚韧起来,眼中的清光比从前更甚。
陆擎洲和赵磬是一路人,亲疏分明,对自己认可了的小辈,可以极尽严苛的同时又极尽放纵,将其牢牢护在羽翼之下。
又是两月过去,冀州到了最热的时候,谢樽穿着薄衫从房檐上跃下,接过了檐下黑衣少年递来的信。
“谢啦!”谢樽笑着撞了一下桑鸿羽的肩膀,把手中的糕饼分了一块出去。
“……”桑鸿羽嫌弃地把糕饼塞回了谢樽手中的纸包里,“下次自己去拿,我可没时间给你跑腿,我怀疑你就是故意支使我,好让我再落下你一截,再也赶不上。”
他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看得谢樽笑个不停。
桑鸿羽就是这次玄焰军新兵的第一名,那天被他几招便把枪挑落了那个。
而从他彻底住进王府后,这人便一直致力于和他切磋,屡败屡战,却从不气馁。
如此一来,两人便日渐熟悉了起来,因为桑鸿羽性子正经又有些别扭,谢樽便时常忍不住逗逗他。
自从上次自己说陪练需要报酬后,桑鸿羽已经连着半个月给他带饭了,虽然每次接过饭后,他也会有些欺负人的小小心虚感,但谢樽还是忍不住来着。
“怎么会呢?你这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桑鸿羽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校场集合,别迟到了。”
“好。”谢樽目送着桑鸿羽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将糕饼裹好,足尖一点又爬上了屋顶。
信是陆景渊寄来的,但这次的信,谢樽一眼就可看出与平时不同。
谢樽抿着唇将印着奇异字符的蜡封撕开,迅速读完了里面的几行小字。
就在半月前,十六部已定,五王子成为安车骨新王,如今以呼延一族为首的保守主和派已经多被流放或是囚禁,主战派把控王庭。
十六部军队如今已集结过半,拱卫王庭,想来不日便会南下。
就在谢樽将信纸放入那灭火用的巨大水缸,看着它缓缓化开时,不远处传来而来赵泽风焦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