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145)
没过多久,不远处的铁门就响起了机括转动的声音,铁门缓缓分开,从脚步声判断,来者只有一人。
待到来人在面前站定,谢樽才缓缓抬头看了过去。
只一眼,谢樽就垂下了眼眸,声音嘶哑却也依旧坚定:“锦玉,好久不见。”
王锦玉看着他一身狼狈,眼中泛起波澜,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他攥紧手中的卷宗,呼吸骤然有些急促。
“时间紧迫,我只来问你一句。”王锦玉顿了一下,才又道,“你到底有没有……通敌叛国。”
谢樽沉默半晌,语气中有些难以察觉的委屈:“没有。”
“好。”王锦玉立刻应道,“我会把一切都查清楚,在查出问题之前,我都会相信你。”
“但若那些罪名都是真的……”
“谢樽,我会亲手将你送上刑台。”王锦玉定定看着谢樽,神色认真。
听见这熟悉的语气,谢樽忽然觉得笼罩在自己心头的阴霾消散了不少,就好像……他真的回到长安,回到过往了一样。
他强打着精神笑了一声,状态看上去好了不少。
“你还笑得出来。”王锦玉瞅了他一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脸上的神情也不再那么沉重严肃。
“见你还是这副样子,我这不是高兴吗?”谢樽气若游丝地笑着调侃道。
“……”王锦玉沉默了一瞬,重重叹了口气,“这几个月来,还好吗?”
“说实话,不太好。”谢樽想摊摊手,但四肢都被捆的明明白白,指头都难得动弹,“你看我都这副样子了。”
说罢,谢樽也没再聊些闲话,眼中的笑意也尽数褪去。
“锦玉,一定要小心,若是一切脱离掌控,切记不可逞强。”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王锦玉上前敲了敲他的脑袋,又止不住有些心疼。
连月磋磨,谢樽如今身量纤细,此时被绑在这冷铁之上,显得脆弱而易碎,已见枯败之势。
就算谢樽再怎么成熟,终究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罢了,不过总角的年纪……是他们几个里年纪最小的弟弟,若是寻常人家,尚还在父母膝下承欢,哪里用卷入这些是非之中。
“我交代过他们,不会对你用刑,一定要撑住了。”
“无妨,死不了。”
谢樽的心情并没因为王锦玉的到来好上分毫,王锦玉走后,他看着那被阴湿空气压得只有豆大的烛火,眼中一片冰冷。
他回到了长安,应当有不少人都坐不住了才是。
这草木皆兵的日子里,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却又似乎很快,自谢樽入天牢已经三天过去,朝堂上每日争执不断,形势丝毫没有转好的意思。
特别是在某一天,有人站出来说了一句“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岂有通天之能,大虞境内,必然还有不少人吃里扒外,与之勾连!”后,更是人人噤若寒蝉,恍若惊弓之鸟,都回去细数着自己从前与谢樽有没有什么私交。
这段话造成的风波,迅速掀起了滔天巨浪,席卷了虞朝南北。
矛头先是指向了此时已然灭门的雁门崔氏,随后,战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烧到了赵家和陆擎洲身上。
流言四起,赵家和陆擎洲数十年戍边的功绩好像不存在一般,在这场风暴里轻若鸿毛,甚至成为了罪名的佐证。
有人攻击赵家十年戍边,从无败绩,如今一朝倾颓,更像是早有预谋,故意为之。
朝堂上乱作一团,有人远离旋涡中心,生怕被沾上一星半点,而有人却在其中看到了党同伐异的机会。
攀咬倾轧者不知凡几,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不过这一切谢樽都不知道,沉入地底的天牢,将一切消息都隔绝在外。
“咳咳……”谢樽压抑着咳嗽的欲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鲜血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地上的血洼之中。
这种压抑的痛苦将他五脏六腑挤在一起,但却比咳出来,扯得肩上的创口血流如注要好得多。
“看看你这一身,他们是怎么对你的?我能救你,只要你按我说得做。”
“难道你就甘心被人诬陷,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天牢里?”
“只要你松口,我甚至能立刻帮你把这链子解开,你就用不着受这种苦了,如何?”
靠坐在椅子上的男子叹息着摇了摇头,话语中似是关心,看向谢樽的眼神里满是恶意。
“我说过了……”谢樽缓过一口气,依旧重复着那几句已经说了不知多少次的话,“我是想活命,但你还不够格……坐在这里与我谈条件。”
这人知道的太少,他出现的第一天,谢樽就已经把能套出来的话一一套出,这人早就已经没有半点用处了。
“回去告诉你主子,若是拿不出什么有分量的筹码,便不必在谢某这里浪费时间了。”
再次听到这段话,那人脸上几经变化,阴沉可怖如同恶鬼。
但最终他还是僵硬着上扬的唇角,迫不得已地妥协了。
但他也不打算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放过这个给他甩了几天脸色的阶下囚,他起身狠狠地拽了一下穿入谢樽肩膀的铁链,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当铁门再次被转动时,谢樽咬紧自己的舌尖,让涣散的精神重新聚集起来。
这次来的是个一身黑袍,身材婀娜的女子,她跨入囚室,一双凤眸冷冷地看着谢樽,神情冰冷至极。
没等她开口说话,她便听见了一句悠长的喟叹:
“原来是你……”
嘶哑的声音如同惊雷,在那女子心中炸起一片雷光,她微微抬头,对上了那双好似深空的漆黑眸子。
“姑娘可能已然忘记,我与姑娘曾有一面之缘。”谢樽看着她,眼中泛起一丝解脱,随后迅速被不甘和野心取代,
“这些天,谢某这门庭若市,许下的承诺却左不过一个金蝉脱壳,半生逍遥。”
“说得倒是好听,但说到底,结局也不过做一辈子的仓皇溷鼠,一辈子见不得光罢了。”
一口气说了不少话,谢樽那张脸惨白地失去了所有血色,那双眼中迸发出的狂热和和恨意却将那女子震在了原地。
“我往上爬了十年,可不是为了放鹤归山,做个江湖草莽。”
“如今我已是众叛亲离,但若是怀王殿下……或许能明白谢某所求吧……”
那女子的眼瞳骤然放大,纵然只是一瞬,但那么近的距离,他也已经将那一瞬间的变化捕捉到了。
他脸上挂着扭曲希冀的笑容,眼底深处却已然寸寸结冰。
熬了三天,终于让他彻底确定了。
陆景凌,你太着急了,实在是太着急了……
皇宫,中正殿
香炉中的安神香灰已经积了厚厚几层,宫人又添上数丸新香,却一如既往没有抚平陆擎元紧皱的眉头。
他看着桌上的奏折,脑中嗡嗡直响。
“陛下,太子殿下已经在外头跪了三个时辰了。”谭盛将陆擎元桌案上的凉茶换下,目光向殿外瞥去。
“让他跪着!为了个罪臣作出这副姿态,简直荒唐可笑,朕现在没空管他。”陆擎元脸色难看至极,额头青筋直跳。
他将手中的奏折重重地砸在了案上,吓得殿内宫人齐齐一抖。
陆擎元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这几日来,一堆接着一堆的弹劾奏章,雪片似的飞进中正殿和大理寺,两地已经连续多日灯火通明,他自己算起来都没歇上几个时辰。
谢樽那里不安分,搅混水的宵小不知凡几,赵谢两家又一家比一家硬气……
甚至他还接到消息,朝堂之上已有传言,说谢樽叛国一事,太子殿下早有所觉,却为那一星半点的私情隐而不报,实在有失圣德,此番火都已经开始烧到陆景渊身上了。
再这么下去,局面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