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232)
快马掀起腥风, 那血腥味浓稠如浪, 翻涌着扑向两侧。
“不长眼的东西,滚开!”一个虎背熊腰的士兵恶狠狠地将拽着自己腿的妇人一脚踹开, 却仍是被她扑过来过来拽住了裤脚,“就这么点也好意思哭爹喊娘的, 老子愿意拿愿意用了, 那是抬举你们,识相的就给老子滚远点!”
“搜了几条街才这点能用东西,老子还没嫌晦气!”
“求大人留一点点给我们, 一点就好……”那妇人满身血污喘着粗气,看向那士兵手中麻布袋的眼神溢满泪水满是渴望, “我家孙子,才,才刚满四岁,
“怕什么?”那士兵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抬起下巴往城外指了指,“老子给你指条明路,外头那坟岗有不少吃的,还爬的起来就去瞧瞧吧。”
“不……”她仍是伸手,还想在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秒她便看见自己的手臂被刀光斩断,落在了大片血洼之中。
“我以为你多少会劝阻几句。”完颜昼俯视着下方的惨剧淡淡道,“毕竟他们也算是你的同胞。”
“北境的虎狼,本就需用血肉饲养。”刚刚踏上城楼的陆景凌如此应道,他衣角和鞋底都沾着大片血迹,不知刚从哪里回来。
十六部的勇士向来以嗜血的野蛮作为武器,以此所向披靡,完颜昼就算再如何移风易俗也不过数年而已,还远远无法与这种持续千百年的风俗对抗,况且他不能,也不想作出改变,这是北境最大的武器,自然也是他最大的武器。
而且这也算不上稀奇,中原王朝战争时的倾轧乱象也没比这好到哪去,一样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陆景凌早已看惯。
“说的是。”完颜昼换过衣物又洗漱过一番,此时身上还带着些许皂角的香气,“方才接到消息,赵泽风已然赶到太原,本王倒想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武安侯究竟有几分本事。”
与雁门不同,此时的太原齐王府一片寂静,这座荒废已久的巨大府邸枯草侵院,锈蚀门楼,早已许久无人造访,再无一丝人迹。
赵泽风身披银甲,沉默着穿过庭院回廊,直到一座巨大的校场现于眼前。
他抬眼望去,这座校场与十年前并无不同,少年时踩过的四周的木桩也仍在伫立,只是高台之上那面随风漫卷的火红王旗已然褪色。
赵泽风轻轻抚过那日渐腐朽的木桩,终于无比清晰地感知到时光早已如逝水般一去不复返,这里始终是他的心之归处,只是举目望去,从前在此处共沐山风的诸多亲朋……竟无一留下。
太原昏黄的沙土,绵延的群山,几乎将所有人阻隔在外,这里只是远方,而少有人视之为归宿。
“他们仍会应招,这是皇命君令,君臣有别,他们不得违抗,可他们心中又还会有几分爱戴?”赵泽风低笑一声,像少年时那样盘腿坐在高台之上。
“侯爷……”赵停林喉头微哽,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赵家人似乎都不善言辞,也很少伤春悲秋,“弟兄们即使心中有怨,也不会不认侯爷的。”
“是我对不起他们,他们怨也好恨也罢,都是应当。”
十三年,自齐王和赵家相继离开,幽冀旧日的风光便彻底消失无踪,玄焰军的规模一削再削,结构一变再变,那些带不走的士兵,就像迟暮的老狗一般被遗忘被抛弃,独自在暮色中消亡。
玄焰军尚且如此,更别说原先跟在齐王和赵家身后的幽冀驻军了。他们追随于他,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却在最后却鸟尽弓藏,兔死狐悲。
乱花迷人了的又岂只有陆擎洲的眼,当时陆擎洲下令消减军费时,赵泽风曾在朝堂上质问陆擎洲可还记得边关的风雪,可还记得冀州的王府?
他责问的又何止是陆擎洲一人?或许自他们踏出冀州时,一切便都是错。他们深陷旋涡,却无路可逃。
赵泽风归来的消息传的很快,不到半日冀州上下便知晓他们这位声名显赫的少将军回来了,在陆擎洲领军到达太原前,幽冀的一切战事皆由他负责。
在军令发出的数个时辰后,各镇的统领便带着亲卫精兵齐聚王府,偌大的校场之中,很快便占满了人,喧哗的声响震落梁上尘土,王府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瞬间鲜活了起来。
“我就说陛下不会放弃我们,怎么样吧?我赢了!给钱!少将军来得也太慢了,让咱们好等。”
“什么时候了还赌赌赌,你小子干点好的成吗?”
“什么少将军,现在已经是侯爷,是将军了,你会不会说话?”
“十几年没半点好处,如今要人冲锋陷阵倒是想起来了,死了那么多人……”
“没仗打也没少你饷吃,拿着好酒好肉的时候不见你叫,这时候倒是吠上了,赚得少就是亏是吧?狼心狗肺的东西!”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心怀天下,又岂是你们能污蔑的!要是再敢多说一句,小心人头落地!”
“都别吵了!针尖大小的心眼,就容得下这点私情小利,你们知道太原往北几百里死了多少人了吗?”
“你这话说的,又不是没打过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害怕就滚回家喝奶去!”
眼看着众人揪起衣领就要打起来,赵停林赶忙找出了积灰的号角,也来不及擦擦就塞到了嘴里,熟悉的号角声响起,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原本悄悄瞟着高台的眼睛都光明正大地看了过去。
赵泽风满身沉郁早已消失不见,他站在高台边缘,红衣猎猎一如少年时。
“我向来不擅长说那些场面话,诸位应当知晓,我便长话短说。”赵泽风垂眸看着眼前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仿佛边关的硝烟与烈风又吹回了血脉之中。
“今家国危亡,虎狼当道,雁门已然失守,太原危在旦夕,承蒙诸位不弃,仍愿与我一同护我山河。”
“过去十年是我赵家失职,对不起诸位。但还请莫忘同袍之谊,护国之责,于此危亡之际与我一同出征,保家卫国是你我之责,不可推卸。”
“此行玄焰军规重启,惠及三军,凡杀敌者必有重赏,战后论功行赏,银钱封爵三倍于前数,我赵泽风在此立誓,决不食言!”
“而有赏自有罚。”赵泽风顿了顿,冷厉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沉声道,“若有人胆敢背叛逃离,扰乱军心,就别怪赵某枪下无情,我幽冀儿郎即使流干每一滴血,脚跟也绝不往后一步!”
赵泽风话毕,校场中只静默了一瞬,便瞬间翻了天般喧闹起来:“我等愿意跟随少将军征战!护国卫边,重铸荣光!我幽冀儿郎从不畏死,岂有不战而逃之理!有少将军在,我等必将所向披靡!让那群杂种哪来的滚回哪去!”
赵家在冀州百年根基,曾经的玄焰军亲如一家,即使如今毁伤良多,但那面红旗却依然伫立,从未褪色。
即使如今再多的嬉笑都无法掩盖阴云笼罩,仇恨、悲伤与恐惧几乎能把众人压垮,但战火已至,他们总要往前。
玄焰军荒废十年,不论是气还是力都远不及当年,但气势是打出来的,赵泽风向来是个不要命的,当年便总是冲在阵前,如今也是一样。
他自觉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类型,在他看来,不论兵将都该冲杀阵前,若是将领不冲在前面,诸军又该如何跟从?
况且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有那么多阴谋诡计好说,机关算尽也不敌老天下一场雨,随机应变就是。
这世间兵法很难说的上好或不好,适配才是最佳。至少对于此时此刻士气低落的众人来说,赵泽风的存在无疑极为重要。
武定十三年,六月二十四,刚刚带着一队轻骑赶到太原的赵泽风还未休息上一时半刻,便立刻点兵北上,披星戴月地向忻州赶去。
那是河朔之咽喉,南部有一关名为石岭,是雁门与太原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守,太原必将沦陷。
赵泽风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兵力赶往忻州,但时间太紧,赶至者不过万人。至于诸郡的援军何时能够到来,赵泽风从来没抱任何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