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214)
完颜昼并未揭过此事, 他从前从未问过陆景凌这些,如今却起了兴趣:“本王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真的很好奇陆景凌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当年在虞朝做质子时,他曾去过怀王在高阳山的清音山庄, 目睹过陆景凌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那时的怀王正是少年时, 比尚且年幼的昭元太子陆景渊还要声名显赫。
他是诸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风流不羁,博学多才,又喜探幽集饮,在士林之中闻名遐迩。他几乎集合了所有名士该有的特质, 如石上泉,松下风, 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既然如此……便请王上静听。”
上京城外, 谢樽倚靠在软榻上看着众人扎营,眉目间再无半点宫门前的燥郁与怒火, 如玉的棋子在他手中往复翻转,当做了一个把玩的摆件。
半个月前, 完颜昼几乎是一见面时便戳破了他的心思, 并且毫不拐弯抹角地告诉他两国之间,必有一战。
这样的结论来得太快,却完全在意料之中。他借这次意外之旅作出的所有挣扎都不过是无用之功, 他早有预料,似乎从一开始, 他就为了抚慰自己染血的灵魂而来,
一切终将回到正轨,既然如此……
“沉玉。”谢樽轻声唤道,“传信给星辰,让他返回武威,点鹰扬卫五十。”
“两年时间,我要北境三十六部全境舆图,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条道路,每一个营垒……我皆要知晓,不可遗漏分毫。”
“再让他传信回京告诉秦王,一切皆如他所言。”
既然要争,那就就让他拭目以待,这天下究竟鹿死谁手吧。
“对了。”谢樽将棋子扔回了棋篓,发出了“叮”地一声轻响,眸光渐冷,“若路上有人截杀,一个不留。”
既然所有人都装傻,那便装傻到底吧,他是来北境出使的,可不是来坐牢的。即使他的一举一动尽在监视之中,但他们若是胆敢出现,就别怪他手下无情了。
“是。”
谢樽并没有在城外呆上多久,营地还未扎好,完颜昼便派了人将谢樽一行人毕恭毕敬地请进了城中的府衙。
“这儿原本是刚建成的公主府,如今用作使节驿馆给侯爷赔罪,绝对敞亮。”来人额间冒汗,尽全力赔着笑,
“王上有言,先前是他思虑不周,唐突了侯爷,明日定设宴赔罪,还请侯爷不要计较。”
谢樽垂眸将人看得冷汗直冒,然后微微颔首,率先跨入了府邸,将此人扔在了身后。
“侯爷的意思是,明日宴会之前,不要再来打扰。”沉玉好心解释了一句,想了想还是给了这个倒霉蛋两颗金珠,然后招呼着众人将绵延了半里地的东西全都抬进了府里。
这些行李实在太多,陆景渊和谢淳生怕谢樽受了半点委屈,出发前大到床榻屏风,小到挂帘帐的金钩,都让流波清点清楚带上了车队,保证谢樽在这里的时日和在长安时一样舒服。
虽然谢樽觉得这排场有些过了,但他的反抗显然无效。
“此处饮食太过粗糙,即使挑拣了最好的米粮也只是如此,只好委屈侯爷一段时间了。”流波端了简单的米粥焦饼和咸菜放在了谢樽面前,“侯爷先垫垫,膳房已经在处理着了。”
他们此行自然是带了府里用惯的厨子,只是初来乍到,这府中要打理的事太多,他们也没从虞朝带太多吃食,一时间没办法及时恢复到之前的水准。
“无妨,都一样。”谢樽将米粥两三口吃了个干净,喉咙居然麻麻痒痒的有几分难受。
虽然这些粮食的谷壳已经处理过了,但仍是远远比不上长安权贵府库中的精粮。
谢樽看着碗底的余浆,头痛地扶了扶额。他才在长安呆了几个月而已,就已经被养得娇气至此,想当初他在武威时,和这差不多的东西也吃得津津有味,陆景渊需要为此负一半的责任。
他默默把碗放了回去,挥手让流波下去了。
即使过了几年,他还是不太习惯流波的存在,对方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把他当瓷器似的供着的行为始终让他敬谢不敏。
或许是因为宫门前那一出闹剧,完颜昼一时消停了不少,至少在宴会到来之前,谢樽府门前再也没有不速之客前来打扰,着实让他安静地休息了些时候,也足以让他安排好一切事宜。
虽然此行万分曲折,但不可否认,他是持节出使北境,来“代天巡狩,惠泽苍生”的,不能躺着什么也不干。
这次随车队远赴北境的百人之中,通晓农耕、工造、医药、纺织者皆有,都是实打实擢选出来的英才,不是拿来充数的庸人。
这些人都等着谢樽的号令,毕竟一直以来,北境与虞朝的关系摇摆不定,说是友邦可以,说是敌国也可以,他们不懂政事,如今的形势他们也不敢妄加论断。所以这授学究竟该怎么授,都是学问。
“四年前定国公出使北境,签了二十年的通商契约,自那以后两国再未兵戎相见,我觉着诸位不必如此紧张。”
“这一路过来见了不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孩子,你们如何想我不知道,但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我不否认他们可怜,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北境狼子野心,待到他们南下征伐之时你们负得起责任吗?陛下当真糊涂!”
“况且这些蛮夷时常撕毁契约,那玩意儿在他们眼里跟张茅房里的草纸也没什么区别。”
“你!简直粗鄙不堪!”
“就你知礼清高不藏私,你到底哪边的?不过你爱教就教去吧,北境有你为师,不出一年田里寸草不生,也算是虞朝的福气。”
谢樽坐在上首,看着好好的厅堂里吵得跟菜市场似的,不由抽了抽嘴角。
年少时他喜爱机巧,曾被谢淳送进工部求学过一段时间,因此堂下众人他有一半都认得,不得不说诸位先辈还是和从前一样……童心未泯。
“好了,诸位的意见我都已明晰,不必再争。”谢樽声音不大,却瞬间让堂内安静了下来。
他环视一圈,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这事确实难办,陆擎洲给他出了天大一个难题。
“我朝历来居中土,泽众邦,此行若是出尔反尔,言行不一,必定国威难重,人心尽失,又如何协和万民,统御万邦?”
“诸君既随使团至此,便已身负重任,不可推脱。”
“但北境侵我汉土,杀我生民亦是事实,恐怕日后不免再战,还请诸位行事仔细斟酌。”
谢樽声音不急不缓,淡淡下了定论:“一切以战事为首,有关则禁,无关则缓,若有不明之处,尽可问询。”
他曾想过是否要在这些人中挑选一二,让他们想办法打入十六部内部,探听出些许隐秘的消息,但看着这些一根筋的医者工匠,又觉得恐怕会弄巧成拙。
算了,这些本不是他们该做的事。
谢樽发了话,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只好对着意见不同者吹胡子瞪眼,然后偃旗息鼓地拜别了谢樽,但等他们一跨出院子,谢樽又隐隐听到了院外喧天的争吵声。
“果然是老当益壮……”谢樽说着,端起半凉的茶一口悠悠饮下。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柳清尘落在了最后,等到众人都已离开,他才大步走到了谢樽身边,眉目间隐有愠色。
“若你像我一样是个无名的医者,自然可以想救谁救谁,想做什么做什么,或南或北全凭喜好,但你早就不是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究竟有没有人教过你?”
“这些年在北境的见闻我都告诉你了,北境人勇武好战,又有乌兰图雅煽风点火,快要按捺不住了,你……”
柳清尘看着谢樽低垂的眼眸,又把话给咽了回去,他烦躁地偏过头,低声问道:
“你究竟想干什么?”
堂内一片寂静,只有错金的莲花铜炉幽幽冒出紫烟,散发着檀香静谧微苦的气息,谢樽抬手让沉玉把门关上,为柳清尘添上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