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174)
那一年,他看出战事的不同寻常之后,早早便往安西递送了信件,以期安西的军队作为奇兵,为可能发生意外身陷入险境的幽冀二州破局。
安西很快便给了他回应,但简铮迟了太多,她赶到时居然仅仅救下了谢樽一人,本不该如此。
虽然这路救兵本就有太多不确定因素,或疾或缓都是常理,但陆景渊从萧云停口中听到了简铮一路来不紧不慢的态度,和一些不该有的阻碍。
虽然陆景渊多年来一直极力摆脱陆擎元给他留下的阴影,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和陆擎元不一样。
但他心底一直清晰地明白,他们实在太像了,至少多疑一项如出一辙。
所以他从简铮若有似无的异常中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十年来,他曾三度彻查简铮,最后一次就在半年前。
但自始至终,他能查到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异常,简铮没有任何问题,她守土开疆,尽心尽力,身上战功无数。
而在他面前的简铮,也从未露出过丝毫破绽。
甚至很多时候连陆景渊自己都觉得,是他自己生性多疑,如此几番行径实在让人寒心。
但是……
“之前我已经让你查过那些祭司与乌兰图雅有几分勾连,如今想来却也有些遗漏。”陆景渊顿了顿,将已然被风吹得冰凉的指尖掩入袖中。
已是深秋,风雨日凉,冬季即将到来,届时大雪封山寸步难行,而风雪过后,他们很快就会离开阿勒泰,届时想要再从这里获得只言片语的消息,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些已死之人,也切莫放过。”
“是。”
因为商路一事有些细枝末节尚未商讨清楚,车队无法动身,而再耽搁下去又入冬无法行路,谢淳便理所当然地应下了乌兰图雅的邀约,准备在阿勒泰度过这个冬季。
连日来谢淳的心情都分外明朗,因为阿七带来的那些有关波斯的消息,让他在与乌兰图雅的谈判中少走了不少弯路,到了现在,一切已接近尾声。
说到底,诸国大开商路,不过图利而已。
谈判伊始时,乌兰图雅隐瞒下自己与波斯之间未达成的协议,将一切包装的尘埃落定,想要虞朝为了这条看似已经建立的商路一退再退,从虞朝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但谢淳已经提早从阿七那里知道了波斯尚未完全同意与北境互通有无,之前的喜报也仅仅只是一点预兆而已。
毕竟波斯也不是傻子,北境物产贫瘠,究竟有几斤几两他们也自有计量,他们的目光不止看向北境,更看向了与他们相隔万里的虞朝。
于是,他们要求乌兰图雅作为中转,贯通波斯与虞朝,才同意与北境彻底建交。
如此一来,被乌兰图雅刻意掩藏的劣势暴露,这场谈判因此变得分外容易,如今双方各退一步,初步的协议已经拟定。
商路一旦贯通,便是万世之功,因为协商顺利,谢淳那平日里总是冷淡的眉眼都染上了笑意。
又过了数日,一切终于盖棺定论,只待文书回京盖上金印,此行便能得圆满。
但谢淳的好心情最终还是终结在自己被颇不礼貌地请进了一个小院时。
他隔着清茶泛起的袅袅香气,看着面前许久未见的面庞,眉眼间漫上了一抹嘲色。
“未曾想到了今日光景,你还敢如此出现在我面前。”谢淳话语间有些刻薄,与平日大不相同,“昭元太子可知自己的项上人头价值几何?”
“想来不会是个让定国公满意的数字。”陆景渊此刻已经把那张易容/面具取了下来,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他淡淡笑着,波澜不惊地将茶一旁晾至适口的茶水缓缓倾倒而出。
谢淳并未拿起对方推至面前的青瓷杯,冷淡道:“确实不值得我多费心思,但若是送到了眼前,谢某也不吝笑纳。”
闻言,陆景渊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轻笑一声,神色似是有些无奈。
他眉宇间无半点惧色,反倒是其中几分微不可察的目下无尘被谢淳看了出来。
那安然的态度好似在说,就算陆景渊站在他面前,凭他又能奈何?
“我这有个交易,想来比那笔赏金诱人得多。”陆景渊没再把话绕在这个话题上,直接进入了正题。
“如今商路将开,这笔可聚天下之财的大买卖,国公可有意分杯羹?”
谢淳如今总理天下财税,又是商路开启的第一环,与乌兰图雅直接接触,若能与他合作,数年之后,江夏商会也未必会屈居程氏商会之下。
闻言,谢淳眼神闪了闪,沉吟了片刻。
他接下这活,自然不止是为了为陆擎洲排忧解难,他如今已经位极人臣,即使此次出使满载而归,在朝堂之上也再难寸进。
因此,他亦是为了这条商路可能带来的财富而来。
谢家世代清贵,对商业涉及甚少,若是多年前,他或许会对这样沾着铜臭味的送往迎来有所不齿,但世事多磨,他早已不复当初的光风霁月。
他肩负了谢家一族之荣辱,他的济世之志,也需要数不清的金银铺就。
“你我都是聪明人,你既然找上了我,我手中有几分筹码想必你早已一清二楚,余下的……不如直言。”
陆景渊微微颔首,随即挥退仍留在屋内的数人,轻声开口道:“谢家名下的商会刚刚建立,根基尚浅,不足以担此重任,而如今谢家与程家不睦,想来国公也不会考虑程氏商会吧?”
原本程谢两家世代交好,但那也只是从前而已,自从谢家由谢淳掌权,所营涉及财税之后,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两家不可避免地有了交锋,关系恶化几乎是必然。
“如此一来,除了江夏商会,国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事情出乎陆景渊意料的顺利,不需要陆景渊多说几句,谢淳便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可以。”
“但我有一个条件。”
“……”陆景渊眼神微暗,“但说无妨。”
谢淳的神色可不像陆景渊那般平静从容,他眼中暗藏着的怒意在此刻骤然燃起:“我要你高抬贵手,放我弟弟自由。”
“用这种玩弄人心的手段,你不觉得太卑鄙了吗?”
他不是傻子,更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简铮和陆景渊若是以为将他架空便能让一切尽在他们掌控之中,未免也太过自负。
从他知道了那个不起眼的侍从小厮就是陆景渊后,他日日如鲠在喉,到了今天,他的忍耐也快要到了极限。
“你不该再把他卷进来。”谢淳眼中的那些轻慢与嘲讽消失殆尽,只余下冰冷与愤怒,和一丝被隐藏极深的杀意。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陆景渊唇角压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只有此时,他身上少年本该有的懵懂无措才不受控制地泄出了一瞬,但也只是顷刻而已。
“我与他两情相悦……”
“是吗?”谢淳冷笑着打断了他,说罢又连珠似的说道,“就算我信你别无二心又如何?再多的海誓山盟也不过纸上空谈而已。”
“况且你如今多番动作,可不要告诉我你打算在江湖之中草草一生。”
“而等你回到属于你的天地,如今的一切不过过眼云烟,年少时的心动能有多少长久?”
“届时你娶妻生子,他也……”
“不可能。”听见这句,陆景渊看向谢淳的目光瞬间变得锋锐可怖,被收敛起来的沉沉威压倾泻而出,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会娶妻生子,他也不会,今生今世,唯他一人而已。”
谢淳闻言愣了愣,他的眼神迷蒙了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许久未曾想起的往事一般。
但他的失态也只是瞬间而已。
“到了那个时候,便由不得你了。”谢淳敛眸,声音极轻地说道。
谢淳并未被陆景渊那一身压迫感说镇住,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数年不见,一身稚嫩将要褪尽的少年,也不知道究竟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更不清楚对方戴着几层假面,话语中又有几分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