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38)
“……”谢樽全身一僵,沉默了下去。
护着那些孩子往寨门跑时,道路狭窄,环境黑暗,混乱之下,有个孩子踉跄着落到了后面,他拉了一把,手臂后侧便不慎被伤了一刀,并不深,这种程度的伤,于他而言并不值得在意。
一路过来,周容都未曾看出,没想到陆景渊注意到了。
“为了那种无关紧……”
陆景渊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他看着谢樽垂下去的眸子,压住了心头烧了一夜的火气,把将要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你上药了吗?”陆景渊放缓了语气说道。
“呃……”谢樽讪讪一笑。
说实话那伤真的不重,此时已经不疼了,血也早已止住,要不了几天就能愈合如初。
眼看着陆景渊脸色越来越难看,此时谢樽也多少有些明白了陆景渊为何而生气,他灵机一动,说道:“那伤在手臂后侧,我可看不见,我原本打算吃饱了休息片刻,找个医馆看看来着。”
陆景渊一看便知这话是谢樽编来搪塞他的,眼前这人压根没在意那点小伤。
是小伤,这他是清楚明白的,谢樽还算活动自如,先前所穿的外袍上也并无多少血迹,这点轻伤若是在边疆兵士身上,都不能称之为伤。
但是,他就是不高兴。
陆景渊仔细体会这自己心头的这点对他来说分外奇怪的感受。
从和谢樽呆在一起以后,他已经很多次地感受到各种各样,从前从未体会过的奇异感受了。
“我帮你上药。”陆景渊突然道。
“这类外伤,不必去医馆,上药便好,我记得包裹中是有伤药的。”
“……”
谢樽没有拒绝,老老实实回了自己房间,从包裹里把那盒伤药掏了出来。
那是叶安回长安前硬塞给谢樽的,崔墨亲手调制,江湖上千金难求。
一想到这种圣药要用在这种地方,谢樽心底便腾起了一股杀鸡用牛刀的可惜之感。
但是若是想想这伤药的实际功效并非在于那点小伤,而是在于哄某个炸了毛的人,谢樽又觉得似乎不是那么可惜了。
谢樽握着手里触手温润的瓷盒,噗地笑出了声,然后又在踏进陆景渊房间之前调整好了表情。
房间里依然安静如初,但谢樽却觉得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略有粘滞。
他随意地斜坐在床榻上,脱下半边衣服,露出了肩膀和手臂。
陆景渊拿着药盒低头看去。
谢樽的身材白皙却并不单薄,覆着一层薄而有力的肌肉,能将剑舞成那般模样的人,必然不会拥有一副柔弱的身体。
这副身体上有不少伤,深深浅浅,有些没入了衣袍之中,陆景渊看不到的地方。
陆景渊握紧了手中的药盒,忽然腾起了了解谢樽过去的想法。
他有些想知道这些伤痕背后的故事,只是有些,并不明显,但分明存在。
曾经陆景渊以为,只有发生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时,心绪的波动才更为动人,那一瞬爆发的激动,才能将人的感情往前推上一步。
如今他却觉得,只有当一些,似乎是平常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发生时,仍旧能触动心绪,才能真正说明,有些事情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退去一时激动而产生的心绪波动,真实而连绵不断。如春水,如清风,过后仍有万物绵延,不同于一霎燃烧的烟火,过后只留余烬。
从之前与谢樽说了与哥哥有关的事,他对谢樽的防备就日益消减,如今更是到了他未曾预料到的一步。
陆景渊看着谢樽,在那眼神深处有着清晰的震动。
从小到大,他都在学习识人用人之道,毕竟储君并不需要有多么高绝的才气或是武艺,他是执棋者,只需要胸有丘壑,知人善任便足矣。
而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
因此他向来是绝对理智,能毫不犹豫地剖析自己每一部分的人。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渴望什么,清晰地知道他成长为如今的模样,身上的每一道有形。或者无形的痕迹是何人所赠。
而如今他也无比清晰的明白,这个人对他而言已经不一样了,成为了不同于应无忧,沉玉,桃叶等人的人。他对他的关注,已经不再是出于一些功利的想法了,或许是知己,又或许……还有其他想法。
也许这早有预兆,已是必然。
从安化门前,游龙枪尖沾着血出现在他眼前之时,他就已经感知到了,这个人将会是继母后和哥哥之后,他此生,第三个以心待他的人。
后来洞庭湖前的些许失望,重逢后的点滴算计,都是漫长的发酵而已。
陆景渊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
谢樽感觉到身后的床板震动了一下,随即一阵清苦的药香传来。
陆景渊坐到了他身后。
在伤口上传来冰冰凉凉触感的同时,谢樽听见耳畔传来了陆景渊略有沙哑的声音。
“为什么这般不在意自己呢?从前是,如今也是。”
陆景渊发现了。
谢樽垂眸想到。
也是,他能看穿陆景渊的些许伪装,反过来也应当是一样的。
这些年来,他不欲与人相交过繁,入世过深,不只是因为叶安的限制,还因为他自己。
在他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有一种矛盾感,既想远离,又如何都放不下。
两者相交,造成了他如今游离一般,于世若即若离的状态。
如此,如今他便只能去做些并不会完全卷入世事的小事,以此压制他心中对世界的排斥感与内心的迷茫,也以此来证实,他仍旧有欲行之路。
毕竟人生在世,总要去追寻一些什么意义吧,即使是一点也好,否则……他真的不知道他该如何前进。
当时在玉印塔中,在叶安面前,他是那般笃定,掷地有声。
但到了后来,他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坚定,他其实并非如何坚定勇敢之人,他也很喜欢逃避,就像之前,光是决定与陆景渊同行,他便举棋不定了那么久。
自由是痛苦的,当年叶安有意阻止他入世时,他便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突破叶安为他设下的屏障,但当这层屏障突破后,无数抉择放在眼前时,迷茫与痛苦就将随之而来。
而对于性命,活着固然好,但若是死了,死得其所,也并无什么不好。
他明白自己会这样无谓,除了矛盾之下的疲惫感,也因为他并不在意自己。
他不知道这种感受从何而来,也许是来自于他失去的那些记忆,而他无意去寻求记忆,说来也是一种逃避。
谢樽有些恍惚,他已经好久没有仔细思量过这些事情了,上一次仔细想来,还是坐在玉印塔之上时,伴随着山风与林涛,思索着自己的来路与归途。
而这些在朝夕相处之中,已经被陆景渊察觉到了些许,并不深,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谢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陆景渊。
人皆伤知音之稀,恨弦断无人听,他也是,如今遇到陆景渊,他无可避免的也有一丝想要倾诉的欲望。但同时他也有一点对被别人彻底看穿的恐惧感。
而且……
说了又能如何呢?
谢樽在心里问自己,他所迷茫烦恼的一切他早已理清,只是一时寻不到解决方法,也不必急于去解决。
如今这样就已经极好了,天下太平,他只需游山玩水,与友同游,时不时惩恶扬善。
室内只余药香,桌子上的菜早已凉透,该享用它们的两人却没分半点注意过去。
长久的沉默下,陆景渊并未催促,只轻轻将药膏涂抹在那道伤口上。
因为那些山匪所用的武器多有锈蚀豁口,这道伤口边缘也并不显得平滑,而是遍布着翻起的三角形的皮肉。
陆景渊动作极轻,并未触及到伤口,等到药膏薄而均匀地附在伤口上时,陆景渊才等到了谢樽的答案。
“一道伤痕而已,对于事情的结果来说,是很值得的,至于其他……我暂时还不想说。”他现在不想说,但也不想搪塞陆景渊,况且陆景渊也并非能简单敷衍过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