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202)
“徒儿只是看不惯师父被这般对待。”谢星辰转开眼去,心情看上去颇为不妙。
“噗,好了好了,要带的书和细软收好没?以后我们师徒两恐怕要在长安的侯府里好好坐上一段时间牢了。”
“只要和师父呆在一起,我都没关系。”
“放心吧,定然不会丢下你的。”
一个月后,长安城西
谢樽见过许多长安的冬,今年却有些不同,窗外的雪并不大,从天而降雪粒圆润可爱,跳珠似的落下又积成一层,看上去十分特别。
但这雪瞧着好看,抚上去却是又干又硬,全然没有想象中那般喜人。
“星辰,师父恐怕又要出去一趟了。”谢樽看着驿馆外的枯树林突然说道。
“嗯?”
“不必担心,今日风雪不大。”
说罢,谢樽背上包裹严实的剑匣,撑着窗户一跃而下,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林木之间,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因为担心会暴露出些什么信息,自从正式回归后谢樽便再也没用过剑,时隔多年再次背上熟悉的剑匣,他心下竟颇有几分怀念。
冬日林木落尽,枯木参天,抬头望去,漆黑的树干扭曲链接,好像化作了天幕的裂痕。
约莫过了一两炷香的时间,谢樽在某个白雪覆盖的寂静山坡上停下,随后他放下剑匣,转身看向了身后一颗分外粗壮的树干。
剑匣插在雪中,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咔擦声。
“从武威跟到长安,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是怕我中途跑了吗?”
“崇光。”
谢樽声音平静,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叫着无关紧要的人一般。
第144章
谢樽静静垂眸看着前方, 直到一个沉默的身影自树后走出。
“十四年过去……”
“自别后,你我似乎是第一次如此坦诚相见吧?”
没有虚假,没有掩饰, 没有猜忌,也没有怀疑, 他不知道赵泽风究竟知道了多少,但对方能站在这里与他对峙,便已经说明一切已然无可挽回。
而他们自当年太原一别后便如风中残烛的交谊, 也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总角之年的嬉笑怒骂犹在眼前, 但……终不似, 少年游。
谢樽目光落在赵泽风紧锁的眉头上,心中除了淡淡的惆怅与释然,已然再无其他。
“为什么?”赵泽风的声音疲惫沙哑,他有太多问题想问, 却不知该从何问起,一切问题都早已没了意义。
他的人自北境归来, 查出谢樽确实用过“怀清”这个名字时, 他只微微阖眼,道了一句果然如此, 无尽的悲伤将他缓缓溺毙。
他杀了叶安,他们之间已然再无半点可能, 他甚至没有资格去愤怒去仇恨, 两人之间从无对错,只是人事易变,命运无常。
这段时至今日他都倍加珍惜的感情, 终于变得面目全非。其实它早就死了,死在十四年前谢樽死去的那个冬天, 走不出来的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自谢樽回到长安,他就从未相信过他。
他们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实在太过了解,他从不相信谢樽会忘记陆景渊,也不相信谢樽会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个……乱臣贼子身边,但他仍然心怀希冀。
从一开始,他们的重逢便毫无喜悦可言。
“我选择了陆景渊,仅此而已。”谢樽笑了笑,没再解释。
谢樽侧身背光站在山岗之上,浅金色的日光越过山岗,为他镀上了一层融融暖光。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赵泽风脸上血色尽失,他避开了谢樽的目光,嘴唇翕动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看他这副模样,谢樽心中也有了思量,他淡淡移开目光,背起剑匣率先往山岗那边走去。
“跟我来吧。”
越过这座山岗,便可见远处一座高耸的山峦拔地而起,其上的宝塔万年如一,似有日光流转,星月停驻。
谢樽已经四年没回过玉印塔了,叶安墓前无人洒扫,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
玉印山周围的奇门遁甲早已随着叶安的逝去变得荒废,谢樽没费什么力气便到达了塔下。
塔中杂草丛生,没有一丝人气,他站在叶安墓前,轻轻抚上了面前冰冷的石碑。
“师父,我回来了。”
赵泽风没有靠近,只是沉默地站在远处,看着谢樽一点点将碑边的荒草除尽,又捏了个不甚好看的雪人放在了石碑之下。
“可惜不是春天,没有师父钟情的桃花,便用这个将就一下吧。”谢樽坐在碑前,笑着将雪人的脑袋有又摆正了些,
“你看,很像你不是吗?”
虽说叶安死后化作飞灰不知去了何方逍遥,但谢樽仍是按照玉印塔的惯例为他立下了这块石碑,也算留作念想。
做完这一切,谢樽起身向赵泽风看去,眼中无喜无悲。
两人沉默着对视半晌,夹杂着雪粒的冷风吹过,银白地枪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弯月似的银光,挟着尖啸的风向谢樽袭来。
不过瞬息而已,游龙枪尖距离谢樽的咽喉便已是咫尺之遥。
散落的长发拂过枪尖,谢樽不躲不避,只是着赵泽风颤动地眼眸平静道:“你杀不了我。”
他不能死,赵泽风比谁都清楚。
“拔剑。”赵泽风哑声道,“让我看看这么多年,你究竟有几分实力。”
这么多年来谢樽从未用过全力,少有人见他出手,所有人都畏惧他的深不可测,赵泽风也想知道,眼前之人平静表面之下隐藏的究竟是浅潭还是深渊。
“没有意义。”谢樽轻轻摇头,随即伸手握住了游龙枪,一点点将它掰到了一边,赵泽风重心下沉,掩在袖下的手臂青筋毕露,最后却仍是不敌。
“这几年你并未懈怠,但你我的差距却也并未缩小。”
“……”赵泽风握紧枪柄,十指发白,“四年前在侯府时,你果然是装的。”
连他都难敌谢樽,要想取之性命,恐怕要如当年围杀叶安那样行事才有一丝微小的可能。
谢樽唇角微勾,没有回答:“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仍有未竞之事,不会离开。”
“你不能,也杀不了我,不必白费心思了。”
玉印塔周围种着大片的竹林,即使在冬日也不显得萧索,风雪卷过林梢沙沙作响,覆上雾白霜雪的墨绿竹林好似玉铸,避世于天地之间。
谢樽最后拂落叶安碑上新积的落雪,低声道了一句“再见。”
临走前,谢樽走到未曾动过一步的赵泽风身边,看着他低垂的头和被掩藏在发丝阴影下的双眸轻声道:“多谢你保下玉印塔。”
“下次再见……便是敌人了。”
话音落下,谢樽与他赵泽风擦肩而过,他背着剑匣,踏着覆雪的石板,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无人注意到他走过的道路上有一颗泪珠落入雪中,顷刻遍消失不见。
黄粱梦尽岁月穷,往事与谁听?
这一次,谢樽没有在驿站多作停留,而是直接快马加鞭回了长安,随后又按部就班地进宫谒见了陆擎洲,汇报他这几年在武威的诸般作为,顺便给人画画大饼。
陆擎洲没有为难他,温和得就好像先前的猜忌是子虚乌有一般,这般情形谢樽也乐得配合,两人你来我往笑脸相迎,都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待回到侯府时,天已经黑透,浓云将月光尽数吞没,街巷间只有几盏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谢樽带着满身疲惫下了马车,谢星辰早已候在府前。
“师父!”谢星辰满脸焦急地上前扶住他,瞬间感受到对方大氅下滚烫的温度,“快,去找大夫。”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受寒罢了,让人去煮碗驱寒的汤药来。”谢樽打起精神拍了拍谢星辰的手臂让他放开,然后强压着不适着独自跨入了府中。
今日赶了大半天的路,又见了赵泽风和陆擎洲,实在是让他身心俱疲,他现在只想窝在床榻上安静地躺上一会,什么都不用管。